她没有回临时安排的馆驿，而是径首走向了崇文馆。这座帝国最高学府，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唯一能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方寸之地。此刻，它更像一个堡垒，一个她必须立刻加固的堡垒。
崇文馆内，灯火通明。一群年轻的女学徒正围坐在案前，她们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庶女，或是家中有才学的孤女，被苏砚卿以“校书郎”之名破格招入，学习文书、算学与律法。她们的脸上，还带着初入此地的拘谨与兴奋。
苏砚卿换下了那身粗陋的“陈默”男装，重新穿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女装。当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书馆瞬间安静下来。女学徒们先是愣住，随即发出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叹。她们早己听闻“墨先生”的传奇，那位能与太子、将军周旋的奇才，竟是这般清丽绝伦的女子之身。
一个梳着双丫髻、看起来不过十西五岁的女孩，名叫林晚，是这群人里最胆大的。她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开口，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先生……您……您真的……是女子？”
苏砚卿的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里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与悲悯。她缓缓走到主位，目光如水，温柔而坚定地扫过一张张年轻的、充满求知欲的脸庞。
“是。”她的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沙哑，“我曾是‘墨先生’，一个躲在男人身份后的影子。如今，我是苏砚卿。”
她顿了顿，看着她们眼中闪烁的光芒，问道：“你们知道，为何我要将你们招入崇文馆，让你们学习这些被世人认为‘无用’的学问吗？”
另一个名叫沈知意的学徒，是吏部侍郎的庶女，因身份卑微，一向沉默寡言，此刻却激动地站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因为先生您……您想为我们女子争一口气！让那些看不起女子的人知道，我们女子一样可以读书，一样可以明事理！”
“争一口气？”苏砚卿轻轻摇头，目光变得深邃，“不，那太浅了。我们不是为了争一口气，而是为了‘活’。”
她走到一张案前，拿起一份刚刚由她亲手整理、还带着墨香的《户部度支录》残卷。这是一份关于全国赋税徭役的账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的不是财富，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血泪与哀嚎。
“看这里，”她纤细的手指点在卷宗上的一行小字上，声音陡然转冷，“北疆三州，因‘金玉薯’疫病，减免赋税三成。圣上仁德，这是‘恩典’，对吗？”
女学徒们纷纷点头。
“不，”苏砚卿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表象，“这不是恩典，这是‘止损’。朝廷怕的是颗粒无收的百姓成为流民，怕的是流民作乱，动摇国本，所以才施以这点小惠，安抚人心。可是，你们再想，真正在北疆冰天雪地里种植‘金玉薯’的士兵，他们的手冻得流脓，他们的妻女被‘金玉薯’药丸害得终身不孕，这些苦，谁来为他们减免？谁来为他们做主？”
书馆内一片死寂，女学徒们脸上的兴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压抑不住的愤怒。林晚攥紧了拳头，小声说：“这……这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苏砚卿又翻过一页，指尖划过另一段记载，“再看这里。京畿一带，贵女出嫁，随葬品中必有‘金玉薯’若干，以示娘家富贵。这是‘赏赐’，是‘荣耀’，对吗？”
沈知意迟疑地回答：“家……家中姐姐出嫁，确有此例。”
“这不是荣耀，”苏砚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的嘲讽，“这是‘炫耀’。他们用‘金玉薯’的稀缺，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与权势，却不知这‘金’字，是用北疆士兵的血写就的，这‘玉’字，是用无数无辜女子的命换来的！”
她“啪”地一声合上账本，那声响在寂静的书馆里如惊雷一般。她环视众人，作者“蜜糖釉”推荐阅读《庶女谋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学算学，不是为了将来给夫家记账，看牢那点私房钱；你们学文书，不是为了写几封风花雪月的家书；你们学律法，更不是为了背诵几条冰冷的条文。你们学这些，是为了‘看见’！看见这煌煌帝国之下，那些被‘格式化’的奏章所掩盖的真相，看见那些被‘祖训礼法’所吞噬的无辜性命。只有先‘看见’，你们才能‘活’——不是像牲口一样被圈养着活，而是像一个人一样，有尊严、有思想地活！”
她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女学徒们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被点燃的、名为“觉醒”的火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书馆的肃穆。一名内侍匆匆赶来，手持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苏校书郎接旨！”
苏砚卿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从容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校书郎苏砚卿，才识卓绝，有功于社稷。特擢升为六品女官，赐‘崇文馆’行走之权，专司典籍校勘、女学教化。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内侍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递上，脸上带着公式化的谄媚笑容：“苏大人，恭喜您了，从此便是朝廷命官，前途无量啊。”
她接过圣旨，指尖冰凉，声音却依旧平稳：“臣，谢主隆恩。”
内侍走后，书馆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林晚最先忍不住，她仰着小脸，天真地问道：“先生，您升官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为何……为何您看起来不喜反忧？”
苏砚卿看着手中的圣旨，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升官？他们给了我一个‘名分’，却也给了我一道‘枷锁’”
她将圣旨轻轻放在案上，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却又沾满毒液的瓷器。
“所以，”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所有女学徒，“从今天起，我们这里，不再学习《女诫》，不再诵读《内训》！”
女学徒们一片哗然，这些是她们从小就被要求熟读的典籍。
“那我们学什么？”沈知意茫然地问。
苏砚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要学的，是《崇文馆官制》！”
她走到书架旁，抽出一卷深蓝色的官制典籍，重重地拍在主案上。
“我要你们，一字一句地读，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地抠！看看这‘六品女官’的权力边界到底在哪里，看看‘崇文馆行走’的‘行走’二字，究竟是‘行走自由’，还是‘行走于他人为我们划定的路线’？看看他们，到底想用多少条规矩，来捆住我们的手脚！”
她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女官”二字，笔锋刚劲。然后，她蘸了朱砂，在“女”字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大大的、触目惊心的叉！
“从今天起，你们不是‘女学徒’，你们是‘学生’！”她的声音掷地有声，“你们要学的，不是如何做一个‘好女子’，而是如何做一个‘人’！一个能‘看见’真相，能‘独立’思考，能‘亲手’书写，能‘勇敢’改变的人！”
说完，她将那张写着“女官”的纸，当着所有人的面，决绝地投入了案旁的炭盆。
“轰”的一声，火舌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宣纸，将“女”字上的朱砂叉和“官”字一同吞噬、烧毁，最终化作一缕青灰。
苏砚卿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立下一个神圣的誓言：“这世上，本不该有‘女官’。只有‘官’。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官’字，有朝一日，不再需要‘女’字来修饰、来限定、来矮化！”
她知道，霍临用兵权为她换来了“生存”的资格。而她，要用这资格，去为天下女子，也为自己，去争夺“存在”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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