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布褪去,那份被拳头砸出凹痕、墨迹晕染的《科举糊名誊录制推行纲要》,在崇文馆肃穆的庭院中,暴露在初夏灼热的阳光下。纸张边缘微微卷曲,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昂起头颅的困兽。
王崇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卷轴上,仿佛那不是一份文书,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手中的《礼记》,下意识地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庶女大人,”王崇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愤怒,更是恐惧,“你这是何意?老夫问你‘礼’,你却拿出这等……这等离经叛道之物?”
苏砚卿没有看他,她的目光扫过庭院中那一张张写满惊愕、鄙夷与愤怒的老脸。这些面孔,曾是她父亲仰望的高山,是帝国文脉的守护者,也是将寒门学子踩在脚下、用“规矩”碾碎他们脊梁的侩子手。
“离经叛道?”苏砚卿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王尚书,您口中的‘经’,是哪本经?‘道’,又是哪家的道?”
她向前一步,脚下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回响。她将卷轴在手中抖开,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刀锋般锐利。
“我这份纲要,第一条,便是‘糊名’。”她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卷首那两个大字上。“何为‘糊名’?便是考生试卷一上交,立刻由专人用纸糊住姓名、籍贯、家世!让阅卷官只看文章,不看出身!”
“荒谬!”一名须发皆张的老翰林厉声喝道,“文章气韵,与家学渊源、门第教养息息相关!不知其人,焉知其文?!此乃舍本逐末,断绝文脉!”
“文脉?”苏砚卿猛地转头,目光如电,首刺那老翰林。“张老,您说的‘文脉’,是世家大族代代相传的‘文脉’,还是寒门子弟十年寒窗、呕心沥血的‘文脉’?!”
她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世家子弟,自幼名师教导,藏书万卷,挥毫泼墨间,自然气度不凡。寒门学子,白日耕田,夜里秉烛,连一张像样的宣纸都买不起!您让他们,拿什么去和世家子弟比‘气韵’?比‘家学’?!”
庭院中一片死寂。只有苏砚卿的声音,在回荡。
“这‘糊名’,糊的不是名字,糊的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者,那双只看得见门第、看不见才华的狗眼!”她的话语,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个老臣的心口。“我要让你们知道,文章的好坏,与他姓张还是姓李,是王侯之后还是贩夫走卒之子,毫无关系!”
王崇文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他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礼记》几乎要被捏碎。“你……你放肆!牝鸡司晨,竟敢如此污蔑圣贤之道!老夫……老夫这就进宫面圣,参你一本!”
“请便。”苏砚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不过,在您去之前,请容我把话说完。”
她再次展开卷轴,指向第二条:“第二条,‘誊录’。”
“何为‘誊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便是由朝廷指派专人,将所有糊名后的试卷,用统一的馆阁体,重新誊抄一遍!”
“什么?!”这一次,连霍临的眉头都微微一挑。这个“誊录”,比“糊名”更狠,更彻底!
“誊录?!”王崇文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他指着苏砚卿,手指都在哆嗦,“你……你这是要绝天下士子的路!书法,乃文人风骨!字如其人!你将所有人的字迹都变成一样的馆阁体,那文章的神韵、作者的性情,岂不是荡然无存?!”
“风骨?性情?”苏砚卿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讽刺。“王尚书,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科举考的是治国理政的才能,是经世致用的学问!不是比谁的字写得更漂亮,谁的家世更显赫!”
她猛地将卷轴拍在旁边的石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几名老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些一手好字、满口锦绣文章的世家子弟,有几个能真正下到田间地头,解决百姓的温饱?有几个能上得朝堂,为国分忧?!他们考的,是‘馆阁体’!是‘八股文’!是你们这些老学究定下的、用来筛选‘自己人’的‘规矩’!”
她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誊录’,誊的不是字迹,是你们这些老顽固,用‘书法’、用‘家世’、用‘门第’筑起的、隔绝寒门的最后一道高墙!我要把它,砸得粉碎!”
“你……你……”王崇文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指着苏砚卿,胸口剧烈起伏,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王尚书,您别急。”苏砚卿的声音忽然放缓,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您不是要问我‘何为礼’吗?”
她环视西周,看着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惊恐、或茫然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苏砚卿今日,就用这‘糊名誊录’西字,告诉你们——”
“真正的‘礼’,不是三叩九拜,不是繁文缛节!”
“真正的‘礼’,是公平!是让每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都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凭真才实学,去搏一个前程!”
“真正的‘礼’,是秩序!是让这帝国的选官制度,不再沦为世家大族的私产,而是成为真正为国选才的利器!”
“真正的‘礼’,是生机!是给这腐朽僵化的科举,注入一股活水,让寒门的骨血,也能在这庙堂之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崇文馆的庭院中炸响。那些老臣们,被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目瞪口呆,竟无一人能出声反驳。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那身粗布衣衫,在这一刻,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她站在那里,渺小,却顶天立地。
王崇文终于缓过气来,他死死地盯着苏砚卿,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他嘶哑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一个‘庶女’!老夫倒要看看,你这‘糊名誊录’,如何能在这崇文馆,在这天下文人面前,立得住脚!”
“立不立得住,不是靠嘴说的。”苏砚卿平静地收起卷轴,转身,不再看那些老臣一眼。“圣上的旨意己下,三日后,崇文馆开衙,第一件事,就是推行此制。”
她迈开脚步,向着崇文馆那扇象征着帝国最高文化权力的大门走去。霍临紧随其后,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为她隔绝了所有恶意的目光。
就在她即将踏入大门的瞬间,她停下脚步,侧过头,对着身后那群面如死灰的老臣,留下最后一句话:
“诸位大人,准备好笔墨吧。”
“三日后,我们,考场见。”
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旧时代的余音。崇文馆内,尘埃在光柱中狂舞,仿佛在为一个新时代的降临,奏响无声的序曲。
(http://www.220book.com/book/69E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