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如熔化的金子,肆无忌惮地穿透窗棂,将这间沉寂了三年的书房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一片狼藉。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舞,仿佛一场无声的祭奠。
地上,铺满了被撕碎的《礼记》残页。那些曾经被奉为圭臬的、印着“仁义礼智信”的娟秀小楷,此刻像被肢解的蝴蝶,又像一具具被开膛破肚的礼教尸体,凌乱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书页的边缘卷曲着,带着一种被暴力撕裂的决绝。
书桌中央,那份由她亲笔写就、关于科举“糊名誊录制”的改革方案,被一只拳头砸得微微凹陷。墨迹在凹痕处晕开,将“寒门”二字染得更加浓重,仿佛浸透了血与泪。昨夜,苏砚卿就是在这里,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本承载了她半生信仰的《礼记》撕得粉碎。纸张破碎的“嘶啦”声,是她与过去那个温顺、隐忍、只求一隅安生的庶女苏砚卿,彻底决裂的宣告。
此刻,她就站在窗前,背对着这一地狼藉。
她身上那件象征“平反”与“荣耀”的崭新官袍己被脱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取而代之的,是她在北疆时最常穿的一件粗布衣衫。衣衫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打着细密的补丁,针脚并不算精致,却透着一股坚韧的、从尘埃里生长出来的生命力。这身衣服,是她“墨先生”的战袍,是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唯一见证。
窗外,是繁华的京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马车驶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交织成一曲太平盛世的乐章。可这乐章,在她听来,却无比刺耳。
“复仇?”她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她没有回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喧嚣,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我的仇人是谁?是许攸?是太子?还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看似昏聩的皇帝?”
她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如同两簇在地底燃烧了千年的鬼火,死死地钉在地上的书页碎片上。那眼神里,有恨,有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真相后的、近乎悲怆的清醒。
“不!”她忽然嘶吼出声,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瞬间划破了书房的寂静。“都不是!我真正的仇人,是这吃人的‘礼’!是这该死的、用‘出身’、用‘性别’、用‘门第’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狗屁规矩!”
她向前一步,一脚踩在一张印着“非礼勿视”的残页上,用力碾了碾。
“父亲用命换来的,不是苏家的‘平反’,不是苏砚卿的‘荣耀’!他换来的是天下寒门学子的一线生机!是一条能让有才之人,不再因出身而被埋没的活路!”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昂,仿佛在向整个天地宣告,“我苏砚卿,要是还只盯着那几个仇人的脑袋,只想着报一己之私仇,那我就太他妈对不起他这条命了!”
“砰!”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霍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静静地站在门口。他显然己经听到了她那番惊世骇俗的宣言,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担忧。他的目光扫过一地狼藉,最终落在她那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砚卿,药……喝点吧。”他走进来,将药碗放在桌上,声音低沉而温和,“你一夜未眠,身子要紧。宫里传了话,圣上要在中午为你办庆功宴,你不能这个样子去。”
苏砚卿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看着霍临,又看了看门外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喜悦的苏府下人们。他们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崇拜。他们觉得,是苏砚卿为苏家讨回了公道,让他们这些“罪臣之家”的下人,终于可以重新抬起头做人。
可她知道,他们的“生”,是父亲用命换来的。而她要谋的“生”,是让千千万万个像他们一样的人,不再需要任何人用命去换。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她对着霍临,也像是对着自己,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走,去崇文馆。”
霍临的眉头微蹙:“崇文馆?那是礼部重地,王崇文那帮老顽固都在。你现在去……”
“老子今天,就要让那些满口‘之乎者也’、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老学究知道,”苏砚卿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疯狂的笑意,“什么叫‘庶女’的规矩!”
霍临看着她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火焰,沉默了片刻,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将药碗端起,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将碗放回桌上,沉声道:“好,我陪你。”
苏砚卿大步流星地走出苏府,那身粗布衣衫在阳光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充满了力量。她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就那样用双脚,踏着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文化权力的崇文馆。霍临跟在她身后,像一座沉默而坚实的山岳,为她隔绝了所有探究与异样的目光。
崇文馆,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威严而冰冷。守门的侍卫见到她这身打扮,本想上前阻拦,却被霍临一个冰冷的眼神慑得不敢动弹。
“吱呀——”
沉重的大门,在苏砚卿的面前缓缓打开。
门内,并非书香雅致,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肃穆与压抑。高大的书架林立,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一种腐朽的、属于旧时代的气息。院子中央,早己等候多时的,是以礼部尚书王崇文为首的、一群白发苍苍、眼神倨傲的老臣。
他们身着朝服,手持笏板,站成一排,像一排排没有生命的木雕。阳光从他们身后的屋檐漏下,在他们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更显得他们面色阴沉。
为首的老臣,正是礼部尚书王崇文。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他手中,没有拿笏板,而是捧着一卷《礼记》,仿佛那是他最坚固的盾牌。
他看着走进来的苏砚卿,目光从她那身粗布衣衫扫过,最终落在她那张写满桀骜的脸上。他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刻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大人,哦不,”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老夫一时糊涂,竟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我该称你一声……‘庶女’大人?”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礼记》举高了些,仿佛在展示一件圣物,用一种审判般的语气问道:“你可知,何为‘礼’?”
所有老臣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齐刷刷地射向苏砚卿。他们在等待,等待这个凭借圣上恩宠、平步青云的“庶女”,在他们这些大儒面前,露出怯懦与无知。
苏砚卿停下脚步,站在庭院中央,与王崇文遥遥相对。她没有看那些老臣,也没有看那本《礼记》,她的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王崇文那张写满“规矩”与“傲慢”的脸上。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冰冷、疯狂,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悲悯,仿佛在看一群可怜的、被时代遗弃的囚徒。
她没有回答。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缓缓地、从容地,从怀中,抽出了一个用麻布包裹的卷轴。她解开麻布,露出了里面那份被拳头砸出凹痕、墨迹晕染的改革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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