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苏府旧宅。
一场迟来的、盛大的平反仪式刚刚结束。朱红的大门重新漆过，门楣上“苏府”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府内，仆从穿梭，一派劫后重生的喜庆。然而，在苏府最深处、那间尘封了三年的书房里，却弥漫着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沉重的寂静。
苏砚卿独自一人，跪坐在父亲曾经伏案的书桌前。桌上，摊开着那份刚刚由皇帝亲笔朱批、宣告苏家无罪的诏书。金灿灿的字迹，是她用命搏来的荣耀，是她三年来所有痛苦、挣扎和杀戮的终点。
可她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份从刑部绝密档案中调出的、父亲临刑前的亲笔供状。这份供状，被刻意藏匿，首到今日，才在霍临动用所有力量后，重见天日。
书房外，是家人压抑不住的哭泣和欢笑，是邻里故交的道贺声。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苏砚卿的指尖，一遍遍着供状上那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卫夫人体”字迹。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
三年了。老子从地狱里爬出来，用笔墨当刀，用算计为盾，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终于走到了今天。我以为，平反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父亲冤屈的洗刷。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告诉他，女儿没让他失望，苏家的血，没有白流。可这份供状……它告诉我，我错了。大错特错。
供状的内容，石破天惊。
“臣苏某，非为私利，实为公义。癸卯科举，寒门俊彦三十六人，因出身微贱，试卷被黜，功名尽毁。臣不忍见国之栋梁，尽埋于朱门阀阅之手，故私改考卷，代为誊录，使其金榜题名。”
“此事，臣一人所为，与家人、门生无涉。臣知法犯法，罪无可赦。唯愿陛下念及寒门学子之不易，念及国家取士之根本，勿因臣之罪，废科举，寒天下士子之心。”
“臣，甘愿赴死。以臣之血，醒陛下之耳目；以臣之命，换寒门一线生机。此非冤屈，实乃臣之抉择。叩谢天恩。”
苏砚卿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甘愿赴死”西个字上，晕开了墨迹，却洗不去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甸甸的决绝。
甘愿赴死？你……你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你不是被许攸、被太子构陷的！你是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为了那三十六个寒门学子，为了那个……你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公平”？父亲……你太傻了！你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昏君的良心？去换一群蝼蚁的前程？你可知道，你死后，母亲郁郁而终，妹妹流落风尘，我……我差点死在流放的路上！你的“抉择”，换来了什么？！换来了苏家三年的血泪，换来了我满手的血腥！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霍临走了进来，玄甲未卸，肩头还带着一丝风雪的寒气。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苏砚卿身后，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她颤抖的肩上。
他看到了桌上那份供状，也看到了苏砚卿眼中那濒临崩溃的绝望。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宽厚的手掌，覆上她冰冷的手背。
霍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三年前，我去劫法场。不是为了救你父亲。”
苏砚卿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霍临继续道：“我去，是想阻止他赴死。我想告诉他，活着，才能改变一切。”
“可他拒绝了我。”
“他说，‘霍将军，我的死，比我的生，更有价值。寒门需要的，不是一个活着的户部侍郎，是一面染血的旗帜。’”
“他还说，‘若我女儿还活着，请告诉她，不要为我复仇。要为我……完成未竟之事。’”
霍临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苏砚卿脑中炸开。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父亲临死前，想的不是家人，而是她，是那个他寄予厚望的女儿。
完成未竟之事？他要我完成什么？是像他一样，用命去填那个无底洞吗？不……老子不干！老子的命，是老子自己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老子不要做他的“旗帜”，老子要做执旗的人！
苏砚卿猛地站起身，将那份供状狠狠拍在桌上。她不再哭泣，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霍临，你告诉我，他留下的‘未竟之事’，是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
“是科举。是让寒门，真正有路可走。”霍临答道。
“好。科举。”苏砚卿冷笑，那笑容里带着泪，也带着血。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父亲生前最爱的那本《礼记》，然后，当着霍临的面，将它撕得粉碎！
“他用《礼记》教我‘克己复礼’，教我‘忠君爱国’。可这‘礼’，这‘国’，吃人不吐骨头！”
她将碎片狠狠扔在地上，又从怀中掏出自己写的、那份关于“糊名誊录制”的改革方案，重重地拍在书桌上。
“从今天起，老子不为他复仇。”
“老子要为他，砸烂这吃人的‘礼’，重建一个，能让寒门站着走路的‘国’！”
“他用命换来的，是‘旗帜’。”
“我用命去争的，是‘规矩’！”
苏砚卿转身，大步走向书房门口。阳光从门外涌入，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而挺拔。
霍临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桌上那份被撕碎的《礼记》和那份崭新的改革方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只为复仇而活的苏砚卿，死了。
而一个为理想而战的“苏大人”，诞生了。
他拾起一片《礼记》的残页，上面是父亲亲笔写下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他轻轻将残页，压在了那份改革方案的首页。
苏砚卿踏出书房，门外的喧嚣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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