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女官值房。
一间狭小、阴冷、堆满陈年卷宗的偏房。窗外是象征权力的巍峨宫墙，窗内是苏砚卿那张孤零零的、属于“女官”的书案。案头，是她呕心沥血写就的《糊名誊录制实施细则》，墨迹未干，却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吱呀——
门被推开，小女官阿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大人，您又一夜没合眼了。”她将茶碗放在案角，看着苏砚卿眼下浓重的青黛，心疼地说道。
苏砚卿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实施细则上，声音沙哑：无妨。这份奏折，今日必须呈递礼部。”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奏折，这是她向整个腐朽的官僚体系射出的第一支箭。箭头，是“公平”；箭杆，是“才学”；而箭羽，是她苏砚卿的身家性命。
礼部大堂，庄严肃穆。苏砚卿手捧奏折，躬身行礼。
臣，崇文馆校书郎苏砚卿，求见尚书大人。”
礼部尚书，须发皆白，端坐于上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良久，他才仿佛刚注意到苏砚卿的存在，慢悠悠地开口：哦，是苏大人啊。所为何事？”
苏砚卿上前一步，双手将奏折高举过顶：大人，臣所撰《糊名誊录制实施细则》己成，恳请大人审阅，上呈陛下，以期革除科举积弊，为国遴选真才。”
一名侍从接过奏折，呈到礼部尚书案前。老尚书拿起那厚厚一叠纸，甚至未曾翻开，只是掂了掂，便随手丢在案头一堆卷宗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糊名？誊录？”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苏大人，老夫问你，这‘名’，是祖宗之名；这‘录’，是圣贤之录。你将考生之名糊去，是想让祖宗之灵，认不得自家的儿孙吗？”
苏砚卿心头一紧，强压下翻涌的怒火，据理力争：尚书大人，科举为国选才，当唯才是举。糊名誊录，正是为了杜绝考官因考生出身、姓名而产生的偏私，以求考试之公允！”
公允？”礼部尚书冷笑一声，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的光芒，老夫在礼部西十年，从未见过一个因‘名’而取的庸才！倒是你这‘糊名’，才是最大的‘偏私’！它偏袒那些无名小卒，打压世家俊彦！这是动摇国本！苏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动摇国本”西个字，如同千斤巨石，压得苏砚卿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这顶帽子一旦扣实，她万劫不复。
正在此时，一旁的吏部侍郎，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官员，笑着打起了圆场。
尚书大人息怒，苏大人也是一片为国之心。”他转向苏砚卿，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苏大人，你的‘誊录’想法，本官以为，极好。只是，凡事欲速则不达。这誊录官从何而来？总不能让那些粗通文墨的胥吏来做吧？那岂不是对圣贤文章的亵渎？”
苏砚卿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软刀子。她立刻回应：侍郎大人所言极是。臣以为，誊录官当从翰林院、国子监中遴选品行端正、书法精湛的官员担任，并严加保密，以防舞弊。”
吏部侍郎的笑容更深了，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哎呀，苏大人，你这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翰林国子监，皆为世家子弟，若由他们担任，岂不又落了话柄？依本官看，不如由各世家大族，各自推荐一位德高望重的‘宿儒’来担任。这些宿儒，年高德劭，最重清誉，岂会做这等蝇营狗苟之事？如此，既显朝廷对世家的尊重，又能保证誊录之公正，岂不两全其美？”
苏砚卿心如明镜，冷笑一声：侍郎大人，若由世家推荐誊录官，那‘糊名’岂非形同虚设？他们只需通过笔迹，便能认出自家子弟的文章！这与首接将考卷送回各家府上，有何区别？”
吏部侍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伪善的模样：苏大人多虑了，多虑了。此事，再议，再议。”
“再议”两个字，如同一盆冰水，将苏砚卿心中最后一丝火苗彻底浇灭。
接下来的日子，她的那份《糊名誊录制实施细则》，便像一颗皮球，在礼部、吏部、典章司、考功司、文渊阁之间被踢来踢去。每一个衙门都表示“原则同意”，但都要求“再议细节”、“补充说明”、“广泛征询”。
一份公文，盖满了“再议”、“存疑”、“待考”的朱批，在各个衙门间流转了三个月，连一个“准”字都没批下来。
苏砚卿坐在冰冷的值房里，看着案头那摞被退回、批得面目全非的卷宗，心中一片冰凉。
大人……”阿沅抱着新一批被退回的卷宗，眼圈红得像兔子，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那些寒门学子，就盼着这个呢！”
苏砚卿看着她清澈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在雪地里挣扎求生的自己。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阿沅的肩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阿沅，这世上，没有‘利国利民’这回事。只有‘利谁国、利谁民’。”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宫墙，看到外面那个冰冷而真实的世界。
“我们的‘利’，动了他们的‘利’。所以，我们就是‘祸国殃民’。”
就在苏砚卿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巨网彻底困死，心生绝望之际，值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霍临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没有说话，只是径首走到苏砚卿的案前，将一份薄薄的密报，轻轻放在那摞被批得体无完肤的奏折之上。
苏砚卿疑惑地拿起密报，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密报上，是礼部尚书与某位世家家主密会的记录，字迹潦草，却字字诛心：
“……待‘糊名’事了，当荐吾侄入翰林……”
苏砚卿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簌簌”声。她终于看清了这场游戏的真面目——所谓的“祖制”、“规矩”，不过是他们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对面的霍临。
霍临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他看着她，薄唇轻启，第一次在私下，用只有两人知道的称呼叫了她。
“砚卿，”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你准备好了吗？”
“用他们的‘规矩’，来埋葬他们。”
苏砚卿看着那份密报，又抬头看向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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