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贡院。深秋，天刚蒙蒙亮，薄雾如纱，笼罩着这座承载了无数寒门子弟命运的森严建筑。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如同命运之门被推开。数百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带风霜与希冀的考生，在衙役的引导下，鱼贯而入。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水的咸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命运的紧张气息。
这是大周朝，也是整个天下，第一次实行苏砚卿力主推行的“糊名誊录制”科举试点。所有考生的姓名、籍贯被严密糊住，试卷由专人誊抄，考官只能看到统一的、无法辨认笔迹的副本。这场考试，不仅是对考生学识的检验，更是对千年科举积弊的一次公开审判，是寒门与世家无声的角力场。
卯时三刻，贡院的大门在沉重的机括声中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号舍如蜂巢般密布，每一间都狭窄、阴冷，仅容一人转身。苏砚卿没有坐在温暖的考官公堂，而是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短打，混在巡查的衙役之中，亲自巡视考场。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尺子，扫过每一个角落。她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冻得发青的手指紧紧攥着毛笔，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她看到一个鬓角斑白的老秀才，眼神浑浊，却在草稿纸上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她还看到几个衣着华贵、神态倨傲的年轻人，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这新规矩不过是他们游戏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
“大人，您看那边！”一名老衙役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指向西北角一间号舍。那里，一个锦衣考生正偷偷从靴筒里抽出一卷小抄，塞进袖中。
苏砚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对老衙役耳语了几句。老衙役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退下。
半个时辰后，当那名锦衣考生正欲展开小抄时，两名如狼似虎的兵丁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言不发，首接将他连人带物拖出了号舍。整个考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考生惊恐的哀嚎在号舍间回荡，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作弊者，依律，取消资格，枷号三日，永不录用。”苏砚卿的声音透过衙役之口，冰冷地传遍全场。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锦衣”二字，指向的是哪个阶层。
巡视完毕，苏砚卿回到考官公堂。这里，是“糊名誊录制”的核心。数十名誊录官正襟危坐，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考生原卷。他们用统一的馆阁体，一丝不苟地将每一份试卷重新抄录。原卷被投入一个巨大的、上了锁的青铜匦中，钥匙由苏砚卿、主考官和一名德高望重的清流老臣分别保管。
主考官，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看着苏砚卿，眼中既有欣赏，也有一丝忧虑：“苏大人，今日这‘糊名誊录’，可是将世家大族的脸面，放在火上烤啊。你就不怕……”
“怕？”苏砚卿接过一杯热茶，指尖因寒冷而微微发红，那是旧伤在阴冷天气里的抗议。她轻轻吹开浮沫，声音平静无波，“下官怕的，不是世家的脸面，是寒门的心寒。”
她走到窗边，看着贡院高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老大人，您知道吗？三年前，我父亲就是因为查一桩科举舞弊案，才……”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火焰足以说明一切。“这‘糊名’二字，糊住的不是名字，是出身。这‘誊录’二字，誊抄的不是文字，是公平。”
“可这公平，是要用血来换的。”老翰林叹息。
“那就用我的血。”苏砚卿转过身，脸上那道被锅灰和岁月模糊了的“贞”字疤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只要能让一个寒门学子，不必再靠‘代考’和‘投献’来换取功名，这血，就流得值。”
午后，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淅淅沥沥，敲打着贡院的青瓦。雨声掩盖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却掩盖不住号舍内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压抑的叹息。寒冷和潮湿，对那些衣衫单薄的寒门学子而言，是比考题更严峻的考验。
苏砚卿再次离开公堂。她命人熬煮了数大锅滚烫的姜汤，亲自端着，送到每一个号舍门口。
“喝口热的，暖暖身子，脑子才清醒。”她将一碗姜汤递给那个手指冻得发抖的少年。
少年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谢……谢大人！”
苏砚卿没有停留，又走向下一间号舍。当她走到那个老秀才的号舍时，老秀才正佝偻着背，用冻僵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写着策论。看到苏砚卿，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
“老丈不必多礼。”苏砚卿将姜汤放在他手边，“您的字，我看过。铁画银钩，有魏晋风骨。今日，只管写您的锦绣文章，其他的，有我。”
老秀才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热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落笔如有神助。
雨，越下越大。苏砚卿的布鞋早己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但她毫不在意。她站在廊下，看着这雨幕中的贡院，看着号舍里那一盏盏在风雨中摇曳却始终未灭的灯火。
她知道，这雨，浇不灭寒门的希望。 她更知道，这“糊名誊录”的第一把火，己经烧起来了。世家的反扑，只会比这秋雨更冷，更烈。 但她无所畏惧。 因为这雨声，这灯火，这无数在寒风中奋笔疾书的身影，就是她最坚硬的铠甲，最锋利的刀剑。
夜幕降临，第一天的考试结束。考生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贡院。苏砚卿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湿透、神色慌张的信使冲破雨幕，跌跌撞撞地跑到她面前，递上一封密信。
信是霍临从北疆发来的，只有寥寥数字： “试点己启，暗流汹涌。京中‘承’字令再现，恐有大变。君务必，珍重。”
苏砚卿握着密信，指尖冰凉。她抬头望向漆黑的雨夜，仿佛看到无数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座贡院，注视着她。 “‘承’字令……”她轻声念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来吧。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令’硬，还是我的‘规’铁。”
雨，还在下。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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