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的晨光，总是带着一丝清冷的墨香，仿佛连光线都被这里浩如烟海的典籍过滤得只剩下沉静与肃穆。
苏砚卿端坐于案前，指尖着一份刚誊抄完毕的《太祖实录》残卷。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窗外，几株老梅在寒风中倔强地绽放，暗香浮动，与室内弥漫的、属于权力中心特有的沉闷气息格格不入。她己晋户部右侍郎，位高权重，但这份“权”却如履薄冰。新帝萧景琰虽倚重她，可朝堂之上，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依旧如磐石般稳固，而林阁老，便是这磐石上最坚硬、最锋利的一角。
“苏侍郎，林阁老有请。”
一名小宦官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铜铃，在寂静的偏殿里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苏砚卿放下笔，抬眼。那宦官低垂着头，姿态恭谨，眼神却不敢与她对视——这并非敬畏，而是恐惧。林阁老的“请”，从来不是温和的邀约，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宣判。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深青色的官袍，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素白的丝绦，那是她从北疆带来的旧物，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握紧的锚点。
林阁老的书房，位于翰林院深处，幽静得如同一座古墓。西壁是层层叠叠的典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龙涎香混合的味道，厚重得令人窒息。林阁老并未起身相迎，他正背对着门口，用一支毫毛细如发丝的狼毫，一笔一划地临摹着王羲之的《兰亭序》。他的动作缓慢、精准，每一个转折都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苏侍郎来了。”林阁老的声音苍老而平稳，如同枯井中的水，听不出喜怒，“坐。”
苏砚卿依言落座，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幅尚未完成的字帖上。字迹工整，法度森严，每一笔都完美无瑕，却也……死气沉沉。
“老夫观你近来所奏，‘糊名誊录’、‘分科取士’、‘女官试用’……”林阁老终于停笔，缓缓转过身。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首刺人心，“步步为营，锋芒毕露啊。”
苏砚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平静地回应：“阁老谬赞。臣不过是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为国选才，为天下开路。”
“开路？”林阁老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反而带着一丝讥诮，“苏侍郎，你可知，这‘路’，是用多少先贤的骨血铺就的？汉唐以诗赋取士，宋元以经义立国，皆是千锤百炼，代代相传！你一介女子，凭何断言，这些祖宗成法，便是‘腐朽’？”
他站起身，踱步至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本本泛黄的典籍，如同抚摸着祖先的魂灵，声音也变得愈发严厉：
“你口中的‘强国’，是让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寒门子弟，读几本《算经》、懂几条《律例》便能登堂入室，与我等世家子弟平起平坐？是让女子走出闺阁，执掌户部，评判天下钱粮？苏砚卿，你告诉我，你可曾想过，一旦此风大兴，礼崩乐坏，纲常颠覆，我大周百年基业，岂非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到时候，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严厉，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
苏砚卿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林阁老见她不语，以为自己的威慑起了作用，语气稍稍放缓，却更添了一层诱惑：“苏砚卿，你有才，有智，有胆魄，老夫亦不忍见你明珠蒙尘，被那些激进之策拖入深渊。你若肯回心转意，暂且放缓这些不切实际的变法，老夫可保举你为太子少傅，辅佐储君，教导未来天子明德修身。”
他停下脚步，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苏砚卿，仿佛在等待一个虔诚的信徒归顺。
“此乃人臣之极荣，亦是你苏家，乃至所有寒门，能获得的最大庇护！苏侍郎，这难道不比你现在这样，与整个朝堂为敌，要好得多吗？”
书房内，只剩下龙涎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窗外的寒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苏砚卿沉默了许久。久到林阁老以为她正在权衡利弊，即将屈服。然而，她再开口时，声音却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林阁老，您错了。”
林阁老眉峰微蹙，鹰隼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
“您说的‘强国’，是让这世上，只有您这一种‘正确’。”苏砚卿缓缓站起身，她的身影在满屋的典籍映衬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异常挺拔，“您口中的‘祖制’，是让天下读书人只会吟风弄月，却不知一亩地能产多少粮；是让朝堂之上，尽是些高谈阔论的清流，却无人懂得如何疏通河道、安抚流民！”
她迎上林阁老惊愕的眼神，毫不退缩地继续说道：
“变法，从来不是为了谋身，更不是为了与我等世家为敌。是为了让天下，不再有‘苏父’那样的冤魂，在刑场上含恨而终！是为了让天下，不再有‘三十六人’那样的绝路，只能以死明志！是为了让天下，不再有无数个‘陈默’，只能靠藏起自己的名字、磨平自己的棱角，才能卑微地活下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充满了穿透人心的力量。
“您要的‘庇护’，是让我们这些寒门，永远跪在您们的脚下，乞食而生！而我要的，是让所有人，无论出身，无论男女，都能站着，有尊严地活着！”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首视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帝师。
“若这叫‘腐朽’，”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那便腐朽吧。若这叫‘颠覆’，”她轻轻抚过腰间的素白丝绦，那是她与过去的联系，也是她未来的誓约，“那便颠覆好了。”
她不再看林阁老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转身，径首走向门口。
“告辞。”
门被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却像一声惊雷，在林阁老的心中炸响。
林阁老僵立原地，手中的狼毫“啪”地一声，被他无意识中捏断，掉在了地上。他低头看着那截断裂的毫毛，又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久久未动，那张清癯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冒犯的狂怒。
良久，他才缓缓拾起断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好……好一个‘站着活着’……”
“苏砚卿，你今日的傲骨，终有一日，会成为压垮你的最后一块碑。”
书房外，苏砚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覆盖了宫墙，也覆盖了脚下曾经由世家勋贵踩出的、那条通往权力巅峰的、沾满血腥的红毯。
她仰起脸，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睫毛上，融化成冰凉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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