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细密的雨丝无声地敲打着青石板,织成一张朦胧的网。
孔庆福坐在云彩霞老家的堂屋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黛瓦。自从“无声音乐会”后,他与云家父母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云父云母的手语虽然依旧生涩,但“你好”、“吃饭”、“安静”这些词己能流畅打出,写字板上的交流也愈发自然。然而,孔庆福心中始终有一块隐秘的坚冰——关于他的父亲,孔父。
孔父,一个沉默如山的男人,一生与图纸和机械为伴。他对儿子的爱,深沉得如同地底的暗流,从未以言语或拥抱的形式流淌出来。在孔庆福的记忆里,父亲是那个在母亲焦急带他去复查时,独自坐在诊室外长椅上,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背影;是那个在他因康复训练失败而崩溃大哭时,转身离开、留下一句“男子汉,别哭”的冷硬身影;是那个在家庭聚会后,独自坐在院子里,对着月亮抽了一整晚烟的孤寂剪影。他的爱,被“责任”、“内疚”和“不知如何表达”层层包裹,沉重得让他自己都无法承受,更遑论传递给儿子。
这次,云彩霞特意安排了一次家庭小聚。饭后,云母拉着云彩霞去厨房准备茶点。堂屋里,只剩下孔庆福和孔父。雨声淅沥,更添寂静。孔父坐在老藤椅里,手指无意识地着藤椅的扶手,几次欲言又止。孔庆福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犹豫,最终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重。
终于,孔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孔庆福面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尝试说话,也没有拿出写字板。他抬起手,动作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开始打手语。
孔庆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认得这些手势!虽然变形严重,角度生硬,速度极慢,但那正是最基础的中国手语!是“对不起”、“爸爸”、“保护”、“你”、“骄傲”……这几个词,孔庆福在教云彩霞初期,曾反复练习过。他从未想过,这个一生沉默、与“语言”绝缘的父亲,会用这种方式向他开口!
孔父的手在发抖,每一个手势都打得异常艰难,仿佛在举起千斤重担。他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和坚定,死死地盯着孔庆福的眼睛,确保他能看懂。
“对……不……起……”*(双手合十于胸前,然后向两侧打开,动作沉重)
“爸……爸……” (右手食指指心,再指向自己)
“没……能……保……护……好……你……” (双手在身前交叉,形成保护姿态,然后用力摇头,表情痛苦)
“现……在……”(手指向天空,再指向地面,表示“现在”)
“我……为……你……骄……傲……” (右手拇指竖起,用力地、反复地比划着)
“骄傲”这个词,他打了三遍,拇指每一次竖起,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深埋心底多年的、终于得以释放的滚烫情感。
孔庆福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因常年握工具而变形的手,此刻却在笨拙地、颤抖地为他打出“对不起”和“骄傲”。这双手,曾为他修理玩具,曾为他扛过重物,却从未为他做过如此柔软的表达。那句“没能保护好你”,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最隐秘、最疼痛的锁。
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父亲一生的沉默、疏离、冷硬,不是不爱,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自责所吞噬!在那个医疗信息闭塞的年代,当母亲发现他叫不醒、对巨大声响无反应时,作为父亲,他责无旁贷地认为,是自己未能及时察觉,是自己“失职”,才让儿子的一生蒙上了“残缺”的阴影。这份自责,像毒蛇一样啃噬了他几十年,让他不敢亲近,不敢表达爱,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资格”。他把所有的爱,都转化成了沉默的承担和笨拙的补偿——拼命工作,为儿子攒钱,为他未来可能需要的治疗做准备。他以为,物质的保障就是最好的保护。可他错了。儿子最需要的,是父亲一个拥抱,一句“我爱你”,一声“对不起,但没关系”。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孔庆福感到心脏被一只温暖而巨大的手紧紧包裹,所有的委屈、不解、渴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他不是被嫌弃的“残缺品”,他是父亲心中那个“没能保护好”的、永远心怀愧疚的宝贝儿子!父亲的爱,一首都在,只是被“自责”的坚冰封存了太久太久。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椅子在青石板上滑出一道长音,但他完全不顾这些,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双臂,扑向那个沉默了半生的父亲。
“爸——!” 他无声地嘶喊着,泪水决堤。眼前这个男人,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也是他心头压了三十多年的谜团。此刻,谜底揭晓,沉重与爱意交织,让他除了哭泣,再无他法。
孔父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一个趔趄,脚下踉跄了两步,但他没有退缩。他那双颤抖的手,先是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甚至有些无措地蜷缩起来,然后,仿佛被儿子汹涌的情感融化,带着一种迟来的、笨拙的温柔,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来,最终,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儿子。他的下巴抵在孔庆福的头顶,嗅着儿子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几十年的压抑在此刻崩塌。
他的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几十年的愧疚、几十年的爱、几十年的沉默,都通过这个拥抱,毫无保留地挤压进儿子的身体里。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他一生从未表露过的脆弱与痛苦。滚烫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孔庆福的肩头,洇湿了衣衫,也烫伤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伤疤。
堂屋里,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与父子二人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云母和云彩霞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相拥而泣的父子,她们也早己泪流满面,却默契地没有上前打扰。云母用手帕捂住嘴,眼眶通红,眼底是欣慰与心疼。云彩霞则靠在门框上,泪珠沿着脸颊无声滑落,她知道,这一刻,是孔庆福等待了三十多年的和解,也是孔父自我救赎的开始。她们只是静静地守护着这迟到了三十多年的、最珍贵的时刻。
孔庆福将脸深深埋在父亲宽阔却己不再挺拔的肩头,感受着那熟悉的、混合着烟草和旧木头的气息,感受着父亲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滚烫的泪水。他用手语,一遍遍地、用力地在父亲背上打出:“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简单几个字,却比千言万语更重,告诉父亲,他从未离开,也从未责怪。
孔父感受着儿子的“话语”,抱得更紧了。那份紧绷了半辈子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松弛下来。良久,他才稍稍松开,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儿子。眼神中,再没有了过去的沉重与自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洗净的、透彻的温柔与爱意。然后,他再次抬起手,这次,手势比刚才流畅了一丝,他再次打出了那个词:
“骄……傲……”
拇指坚定地竖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与释然。
孔庆福泪流满面,却用力地、灿烂地笑了。他抬起手,用最标准、最深情的手语回应:“心——看见。”
这一次,他“看见”的,不仅是父亲笨拙的手语,更是那沉默背后,如山般沉重、如海般深沉的父爱。那道横亘在父子之间的、由误解和自责筑成的高墙,在泪水与拥抱中,轰然倒塌。雨声依旧,但堂屋里,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暖融融的寂静,以及一种新的、充满希望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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