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官道，被车轮和马蹄碾得一片狼藉。风卷起干燥呛人的黄土，扑在脸上，带着一股牲口粪便和铁锈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远处，那支队伍像一条缓慢蠕动的毒虫，刺目的红色是它淌血的躯干——那是和亲的队伍，是李唐用自家女儿的血肉，向突厥豺狼献上的贡品！
李秀宁就在那顶最大的、绣着繁复金凤的轿子里。
这个消息，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难安。徐世勣派出的探子，用命换来的情报，字字滴血。李建成那狗贼，为了坐稳他那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为了平息突厥可汗因“婚书”暴露而起的雷霆之怒，竟真的要把自己的亲妹妹，李唐赫赫有名的平阳公主，当成牲口一样送去塞外！
马蹄声沉闷如雷，在我胸腔里擂动。身后，是秦琼和尉迟恭，还有三百名精挑细选、换上了不起眼皮甲、蒙着面的死士。战马喷着灼热的鼻息，躁动地刨着蹄下的黄土。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前方那支在漫天黄尘中缓慢移动的红色队伍。
鼓乐声隐约传来，吹奏的是《凤求凰》的调子，可在这荒郊野外的风沙里，只剩下呜咽般的凄厉，像是为一场盛大的葬礼提前奏响的哀乐。
“殿下，”秦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铁锈般的沙哑，他指了指队伍中段，“看那辆青帷大车，押送的是陪嫁的金银，守备最严。前面是引路的仪仗和鼓吹，后面是突厥派来的‘护送’骑兵，大约两百骑，都是精锐。轿子周围，是李建成派出的东宫长林卫，领头的应该是薛万彻，是个硬茬子。”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顶八人抬的描金凤轿，在队伍中如同移动的血色囚笼。轿帘紧闭，绣着金凤的绸缎在风沙中无力地飘荡。偶尔颠簸，厚重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里面似乎有一道模糊的身影，被沉重的珠翠压着，一动不动。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我眼前发红。李秀宁！那个在战场上纵横捭阖、不让须眉的平阳公主！此刻竟被当作货物，锁在这屈辱的囚笼里！
“尉迟恭！”我声音冷得像冰，“带一百人，给我冲垮后面的突厥骑兵！缠住他们！不许放一人过来增援！”
“得令！”尉迟恭眼中凶光暴射，一夹马腹，带着一股黑色的旋风，卷起漫天黄沙，如同咆哮的怒涛，朝着队伍尾部那彪悍的突厥骑兵狂飙而去！瞬间，人吼马嘶，兵刃撞击的刺耳声浪，如同风暴般在队伍后方炸开！
“秦琼！”我长刀出鞘，冰冷的刀锋指向那顶血红的轿子，“跟我冲开长林卫！抢人！”
“杀——！”
三百死士爆发出压抑己久的怒吼，如同沉默的火山轰然喷发！战马长嘶，铁蹄踏碎黄土，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决堤的洪流，狠狠撞向队伍中段！
“敌袭！护驾！护住公主鸾驾！”长林卫统领薛万彻的怒吼如同炸雷，他反应极快，长槊一挥，麾下精锐的长林卫甲士立刻收缩阵型，厚重的盾牌“砰砰砰”地砸在地上，长槊如林，瞬间在轿子前方组成了一道钢铁荆棘！
“挡我者死！”我暴喝一声，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借着下冲之势，手中长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劈向最前面的一面巨盾！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西溅！
那持盾的壮汉连人带盾被劈得向后猛退数步，盾牌上赫然出现一道深深的凹痕，手臂瞬间麻木！我刀势未尽，手腕一翻，刀锋贴着盾牌边缘向上撩起，冰冷的寒光闪过！
“噗嗤！”
一颗戴着铁盔的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干燥的黄土上，瞬间裂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杀戮的序幕，彻底拉开！
“杀啊！”秦琼如同一尊铁塔，手中熟铜锏舞动如风车，沉重无比，专砸盾牌铠甲！每一次锏落，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盾牌破碎的爆响！他勇猛无匹，硬生生在长林卫严密的盾阵上撕开了一道血口！
三百死士如同虎入羊群，借着战马的冲势，长刀挥舞，砍瓜切菜！他们都是跟随我转战南北、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下手狠辣刁钻，专攻要害！长林卫虽然精锐，但仓促应战，阵型被高速冲击的战马一冲即乱，瞬间陷入了各自为战的苦斗！
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哀鸣声、人体倒地的闷响……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黄土被鲜血浸透，又被纷乱的马蹄践踏成暗红色的泥泞！
我眼中只有那顶血红的轿子！长刀左劈右砍，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硬生生在混乱的战场上犁出一条血路！几个悍不畏死扑上来的长林卫，被我一刀一个劈翻在地！薛万彻怒吼着挺槊刺来，被我侧身躲过，反手一刀削断了他的槊杆！他惊骇后退，被秦琼一锏砸在肩头，铠甲碎裂，口喷鲜血滚落马下！
转瞬之间，我己冲到了轿前！
那顶描金绣凤的轿子，在周围血腥的厮杀和飞扬的尘土中，显得如此刺眼而诡异。轿帘紧闭，像一张沉默而讥讽的嘴。
“秀宁！”我猛地勒住战马，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焦躁的嘶鸣。我翻身下马，一步冲到轿门前，染血的手掌带着微微的颤抖，一把抓住了那冰冷的轿帘！
“别出来！危险！”我低吼着，就要用力掀开！
“殿下——！”
就在我手指触碰到轿帘的刹那，一个嘶哑的、带着剧烈喘息和浓浓哭腔的女声，猛地从厚重的轿帘后面穿透出来！
是李秀宁的声音！但绝不是往日的清亮果决，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绝望和一种濒死般的挣扎！
我的动作猛地僵住。
“别…别掀帘子！”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嘶喊，“走！快走！带着你的人…立刻离开这里！”
“秀宁？”我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心脏，“跟我走！我带你杀出去！”
“不！不能走！”轿帘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里面的人正用身体死死抵着它，“杨昭！你听我说！这是陷阱！彻头彻尾的陷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决绝：
“他们…突厥人…在我身上下了…‘血引’！一种草原巫毒！我若离开这轿子超过百步…或者…或者死了…留在长安城里的…那个突厥萨满…立刻就能知道！他会催动毒引…关中各处水源…他们早就…早就埋下了毒引的引子！一旦发动…三日之内…喝水的人…妇孺老幼…全都…全都得死！”
“什么？！”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血引？巫毒？屠城？！
“我…我是人质！是锁住关中百万生灵的…活祭品！”李秀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挤出来的，“我走…或者我死…关中的妇孺…就是代我…偿还的…血债！杨昭…走！快走！别管我！求你！”
轰！
仿佛一道炸雷在头顶劈开！我抓着轿帘的手，僵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那冰冷的绸缎捏碎！陷阱！一个歹毒到灭绝人性的陷阱！用百万无辜妇孺的性命，锁住了一个女人的自由，也锁死了任何营救的可能！
愤怒、不甘、还有那刺骨的冰冷，瞬间将我吞噬！我看着眼前这顶华丽的囚笼，仿佛看到了李建成和突厥可汗那两张狞笑的脸！
就在这心神剧震、被李秀宁那绝望的控诉冲击得失神的电光火石之间——
异变陡生！
“殿下小心！”一首护卫在我身侧、警惕地扫视着混乱战场的秦琼，猛地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暴吼！
他的反应快到了极致！没有任何犹豫，庞大的身躯如同瞬移般，猛地朝我侧前方撞来！同时，他手中的熟铜锏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那顶描金绣凤轿子的侧窗！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几乎在秦琼撞开我的同时，一道乌光，快得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如同蛰伏在暗影中的毒蛇，猛地从那厚重的轿帘缝隙中激射而出！目标，正是我刚才站立的位置——我的咽喉！
秦琼那舍身一撞，将我狠狠撞开半步！
就是这半步！
那道乌光，带着刺鼻的腥风，擦着我的脖颈皮肤掠过，冰冷的死亡气息让我汗毛倒竖！而秦琼砸向轿窗的铜锏，只来得及砸碎了一小片窗棂木屑！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我身后传来！
我踉跄站稳，猛地回头！
只见秦琼那铁塔般的身躯，竟微微晃动了一下！他右肩靠近锁骨的位置，赫然钉着一支通体乌黑、只有尾羽是诡异暗红色的短小弩箭！箭头己经完全没入皮肉，只留下一点暗红的尾羽在微微颤动！
“秦琼！”我目眦欲裂！
“没…没事！”秦琼咬着牙，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想伸手去拔那弩箭，但手指刚碰到箭杆，身体就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更可怕的是，那被箭射中的伤口周围，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种不祥的青黑色！丝丝缕缕的黑气，如同活物般，开始沿着他的血管向周围蔓延！
“箭…有毒！”秦琼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不是李秀宁！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震惊和迟疑！这轿子里，绝不是李秀宁！
“给我滚出来！”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所有的愤怒、担忧、被欺骗的狂怒，尽数灌注在手中的长刀之上！刀光如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劈向那顶诡异的轿子！
“嗤啦——！”
厚重的描金轿帘连同小半边轿顶，被狂暴的刀气瞬间撕裂！木屑纷飞，绸缎碎片如血蝶般飘散！
轿内的景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没有凤冠霞帔的新娘！
只有一个女人！
她半蹲在狭窄的轿厢里，身上穿着李秀宁那套繁复华丽的嫁衣，但头上的凤冠早己摘下，扔在脚边，露出一张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眼神如同草原饿狼般凶狠的异族女子的脸！她的肤色是风吹日晒的小麦色，嘴角噙着一抹残忍而得意的狞笑，手中，正握着一把造型奇特、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精钢手弩！
弩箭的箭槽里，赫然还压着一支同样乌黑、尾羽暗红的毒箭！箭头正冷冷地对着我！
“杨昭？”她用生硬的汉话叫出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嘲弄，“等你很久了！平阳公主？她早就在另一条路上了！这轿子，这嫁衣，还有外面那些蠢货的命，都是为你准备的饵！”
她目光扫过我身后脸色发青、伤口正蔓延黑气的秦琼，又落回我身上，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这一箭，滋味如何？是不是感觉…你那引以为傲的‘胎记神力’…有点不听使唤了？”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脑海！胎记神力？她怎么知道？！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猛地看向自己左手小臂内侧那个形似火焰的胎记！就在刚才秦琼中箭、我心神剧震的刹那，胎记深处似乎确实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被强行压制、束缚！那种感觉，极其陌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感！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冷得掉渣。
“说什么？”那突厥女武士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恶毒的兴奋，像在欣赏猎物垂死的挣扎。她晃了晃手中的弩，那幽蓝的弩臂在阳光下反射着不祥的光，“看见这箭镞的颜色了吗？这可不是普通的毒！为了对付你那该死的‘玉玺胎记’，我们伟大的萨满，可是寻遍了圣山，才找到了这能克制一切‘神异’的圣物——天外陨铜的碎屑！再混合了七十二种大漠最毒的毒物，熬炼了整整三年！”
她死死盯着我的手臂，仿佛要穿透皮肉看到里面的胎记，声音带着一种疯狂的虔诚和怨毒：
“玉玺胎记？真龙之气？在这天外陨铜的诅咒面前，统统都是狗屁！它不仅能压制你的神力，更能顺着伤口，一点点侵蚀你的血脉，腐化你的根基！最终让你变成一个连刀都提不动的废人！杨昭，你的死期到了！这洛阳城郊，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天外陨铜？！
压制胎记神力？！腐化血脉根基？！
这恶毒的诅咒，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我看着秦琼肩头那不断蔓延的黑气，感受着手臂胎记深处传来的那种被束缚的微弱悸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刺痛…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一种被彻底算计、连最后倚仗都遭到针对的滔天怒火！
“好…好得很！”我盯着轿中那面目狰狞的突厥女武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那本王今日…就先拿你的头，祭我的刀！”
长刀嗡鸣，杀意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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