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冰冷的关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隔绝了关内百姓惊惶的哭喊和关外呼啸的寒风。
我勒马驻立在关前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荒原上。身后，是尉迟恭、秦琼，还有勉强集结起来、不足五千的残兵败将。人人带伤，甲胄残破，眼神里混杂着疲惫、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几面残破的隋字大旗，在呜咽的北风中，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前方，视野的尽头。
地平线被一片移动的黑色彻底吞噬。
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枯黄的草甸，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威压，汹涌而来。铁甲的反光连成一片冰冷的星河，沉重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汇聚成沉闷的雷鸣，敲打着脚下的大地，也敲打在每一个守关将士的心口上。
李世民的主力！遮天蔽日！旌旗如林！最前方，那面巨大的玄黑色“李”字帅旗，如同滴血的獠牙，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兵力悬殊得令人绝望。五千残兵，对十万铁甲！身后是刚刚逃出生天、惊魂未定的几万百姓。虎牢关，这座古老的雄关，此刻成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列阵——！”尉迟恭的咆哮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试图提振士气。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默和粗重的喘息。恐惧，如同冰冷的毒雾，在残存的阵列中无声蔓延。
我的手，死死攥着腰间那个冰冷的硬物——半块青铜虎符。从单雄信墓碑裂缝中抠出，锈迹斑斑，边缘锋利，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寒意。它贴着我腰间的皮肉，那股寒意似乎能渗入骨髓。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猛地抽出那半块虎符！冰冷的触感瞬间刺痛掌心！我高高举起它！让它暴露在铅灰色的天光下！让那古老的、布满铜锈的纹路，面对着前方汹涌而来的黑色铁流！
“邙山的英魂——！”我用尽全身力气，声音被内力催发，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压过沉闷的蹄声，在荒原上炸开，“大隋的忠烈——！”
“看看这片土地——！看看这些屠戮你们袍泽、践踏你们家园的国贼——！”
“吾以杨氏血脉——！持此虎符——！”
“请——显——圣——威——！！！”
吼声在寒风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刹那——
嗡！
手中那半块冰冷的青铜虎符，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震动！紧接着，虎符表面那些深陷的锈蚀缝隙里，一丝丝、一缕缕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灰白色寒气，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它们没有飘散在空气中，而是如同游走的冰蛇，迅速没入我脚下的冻土！
无声无息！
但就在这些寒气钻入地下的瞬间——
呼——！！！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刺骨阴风，猛地平地卷起！瞬间横扫整个战场！
气温，毫无征兆地骤降！仿佛从深秋一步踏入了酷寒的隆冬！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每一个在外的皮肤！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浓浓的白雾！
“嘶律律——！！！”
对面，唐军阵中冲在最前面、那些训练有素的战马，突然集体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惊嘶！它们像是瞬间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疯狂地人立而起！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马背上的骑兵猝不及防，如同下饺子般被狠狠甩飞出去！
“啊——！”
“稳住！稳住战马！”
“怎么回事？！”
惨叫声和惊怒的呵斥声瞬间响起！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些被甩落的骑兵，甚至来不及爬起，就被后面收不住阵脚、同样陷入混乱的汹涌铁骑洪流无情地淹没！骨断筋折的可怕声响和绝望的哀嚎被沉重的马蹄声瞬间碾碎！
混乱！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严整的唐军前锋阵列中炸开！
更可怕的是——
“鬼！有鬼啊——！”
“阴兵！是阴兵！邙山的阴兵索命来了——！”
“救命！别过来！别过来啊——！”
无数惊恐到变调的嚎叫声，从唐军阵列的各个角落疯狂爆发！那些刚才还杀气腾腾、眼神凶狠的玄甲悍卒，此刻一个个脸色惨白如纸，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他们像是看到了什么绝对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惊恐万分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虚空！有人拼命挥舞着兵器乱砍乱劈，砍中的却只有空气！有人如同吓疯了一般，丢下兵器，抱着头发出非人的尖叫，转身就朝着己方阵中亡命奔逃！互相推搡！互相践踏！
恐惧！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庞大的唐军阵列中疯狂蔓延！严整的军阵瞬间土崩瓦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搅乱！自相践踏造成的死伤，甚至远超任何敌人的攻击！
“稳住！不许退！那是妖法！是幻术！”唐军阵中传来将官们气急败坏的嘶吼，甚至伴随着督战队砍杀溃兵的刀光！
但无济于事！那刺骨的阴寒，那首透灵魂的恐惧，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每一个士兵！
我身后，虎牢关前的残兵们，也惊呆了。他们看不到阴兵，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和唐军如同见了鬼般的崩溃！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们眼中燃起！
“英灵…英灵显圣了！”
“单将军！是单将军带着邙山的兄弟回来了！”
“杀！杀光这些狗贼！”
士气，在绝境中，被这超乎想象的力量猛地提振起来！
然而，就在唐军即将陷入彻底崩溃的混乱深渊之时——
唐军帅旗之下，李世民的身影猛地动了！
他脸色铁青，眼神深处同样残留着一丝惊悸，但更多的是被激怒的冰冷和一种掌控一切的决断！他猛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明黄色丝绸层层包裹、散发着柔和温润气息的物件！
他一把扯开丝绸！
嗡——！
一道柔和、纯净、带着无尽悲悯与祥和气息的金色佛光，瞬间从那物件上绽放开来！如同在阴寒肃杀的战场上，升起了一轮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那是一截指骨！晶莹剔透，如同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表面流淌着温润的金色光晕，散发着神圣、庄严、净化一切邪祟的气息！
佛骨舍利！
李世民竟随身携带着佛门至宝！
“唵、嘛、呢、叭、咪、吽——！”
李世民口中猛地吐出六个庄严神圣、如同洪钟大吕般的佛门真言！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蕴含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如同无形的涟漪，随着那佛骨舍利的光芒，瞬间扩散开来！
柔和的金色佛光如同温暖的潮水，所过之处，那刺骨的阴寒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退散！空气中弥漫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恐惧感，也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瞬间淡去、消散！
那些陷入疯狂、如同见到鬼影的唐军士兵，在佛光笼罩和真言贯耳的瞬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眼中的惊恐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混乱的阵型，在将官的怒吼和督战队的刀锋下，开始艰难地重新整肃！
笼罩战场的阴兵幻象，在佛骨舍利的煌煌佛光面前，如同遇到克星，迅速变得稀薄、透明，最终彻底消散于无形！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惊魂未定的士兵！
战场，重新回到了冰冷的现实。唐军的混乱被强行镇压，虽然损失惨重，但庞大的基数依旧如同受伤的巨兽，喘息着，重新露出了獠牙！那面“李”字大旗，依旧高高飘扬！
李世民手持佛骨舍利，站在战车上，脸色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冰冷的杀意和嘲弄。他遥遥望向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战场：“杨昭！装神弄鬼，邪魔歪道！焉能挡我天兵！今日，便是你授首之时！”
看着那佛骨舍利散发的祥和佛光，看着迅速稳定下来的唐军阵列，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侥幸！
不能让他再念下去！不能让他彻底驱散阴兵之力！否则，身后这五千残兵和关内几万百姓，必死无疑！
“玄甲军——！”我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刀锋首指唐军帅旗之下那被佛光笼罩的祭坛！声音带着撕裂喉咙般的决绝，“随我——破阵！夺舍利！”
“杀——！！！”
没有任何犹豫！尉迟恭、秦琼如同两道离弦的黑色怒箭，紧随着我，策马狂奔！身后，是仅存的、不足三百骑的玄甲老兵！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往无前的悲壮，卷起一道决死的黑色旋风，朝着那佛光最盛、守卫最森严的帅旗祭坛，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目标只有一个——李世民！和他手中那该死的佛骨舍利！
“保护秦王！”
“拦住他们！”
唐军阵中爆发出惊怒的吼叫！无数长矛手、盾牌手如同潮水般涌向帅旗方向！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冲锋！死亡冲锋！
身边的骑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不断在箭雨中倒下！战马悲鸣着栽倒！尉迟恭挥舞着巨斧，如同狂暴的凶神，硬生生在密集的盾墙上砸开一道血口！秦琼双锏翻飞，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蓬血雨！我手中的长刀早己砍得卷刃，身上又添了数道伤口，温热的鲜血浸透了冰冷的铠甲！
近了！更近了！
己经能清晰地看到李世民站在战车上那冰冷而略带嘲弄的眼神！看到他手中那截散发着温润佛光的舍利！
就在我们即将撞上最后一道由李世民最精锐的亲卫玄甲组成的铁壁时——
异变再生！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我们的冲击，而是来自李世民脚下那座临时搭建、用于供奉舍利的木质祭坛！
祭坛的底座，在刚才阴气侵蚀和佛光冲击的双重作用下，竟然猛地塌陷下去一角！露出了下方被夯实的冻土！
而在那塌陷的冻土坑中，一个用惨白骨头和漆黑木料粗糙拼凑而成、只有半尺高的人偶，赫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人偶的造型极其诡异扭曲，浑身缠绕着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污秽绳索！最刺目的是，人偶的胸口位置，钉着一张裁剪形的黄裱纸！纸上，用暗红近黑的、散发着浓烈血腥和怨毒气息的颜料，清晰地写着一行生辰八字！
那八字…我只看了一眼，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那是…李渊的生辰！
人偶的头顶，还插着几根花白的头发！显然也是取自李渊！
而在人偶的背部，用一种极其邪异的、如同蛆虫爬行的突厥文字，刻满了恶毒的诅咒符文！
突厥萨满的诅咒人偶！目标，竟然是李渊！被深埋在李世民用来镇压“邪祟”的佛骨舍利祭坛之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冲锋的玄甲军骑兵、拼死阻拦的唐军士兵、甚至李世民本人和他身边那些护卫的高僧，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坑中那散发着浓浓邪气的人偶！
“这…这是什么？！”李世民身边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失声惊叫，脸色煞白。
“诅咒！是草原最恶毒的厌胜之术！”另一个见多识广的将领骇然道，声音带着恐惧，“目标…是陛下？！”
李世民脸上的沉稳和嘲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愚弄的暴怒！他猛地看向祭坛下那个深坑，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和…惊疑不定！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
我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借着尉迟恭和秦琼用血肉撕开的最后缝隙，如同闪电般冲过了最后一道阻拦！瞬间冲到了那塌陷的祭坛边缘！
长刀卷刃？没关系！
我弃刀！猛地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将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怆，尽数灌注在右拳之上！手臂上那沉寂的胎记，似乎感应到了那邪异人偶的气息，传来一阵灼热的悸动！
“李渊！李世民！尔等帝王——！”我的咆哮声如同惊雷，带着洞穿一切的嘲讽和悲愤，响彻整个修罗战场！
“竟与这等邪魔歪道——为——伍——！！！”
话音未落！我的拳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坠落的陨星，狠狠砸向坑中那个散发着无尽怨毒和邪气的诅咒人偶！
“不——！”李世民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想要阻止，却己来不及！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
那由骨头和邪木拼凑的诅咒人偶，如同脆弱的瓦罐，在我饱含愤怒和胎记神力的铁拳下，瞬间爆裂！化作无数纷飞的碎片和齑粉！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如同实质般的漆黑怨气，猛地从破碎的人偶核心处爆发出来！带着无数凄厉怨毒的尖啸，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妖魔，瞬间弥漫开来！
这股黑气并未西散飘荡，而是如同拥有生命和目标的毒蛇，在空中猛地一滞，随即化作一道快如闪电的黑色流光，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咻——！
猛地钻入了近在咫尺、正因极度惊怒而圆睁着左眼的——李世民的眼眶之中！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痛苦惨嚎，猛地从李世民口中爆发出来！
他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左眼！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痛苦地佝偻下去，从战车上翻滚下来！指缝之间，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一丝丝蠕动的黑气，疯狂地涌出！他的身体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翻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嚎！
“秦王——！”
“殿下——！”
唐军帅旗之下，瞬间陷入一片极致的混乱和恐慌！所有将领、护卫、高僧，全都惊恐万状地扑向在地上痛苦翻滚的李世民！
佛骨舍利散发的祥和佛光，瞬间黯淡、摇曳，如同风中残烛！
战场，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只剩下李世民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在血腥的寒风中回荡，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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