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腥气扑面而来时，凰北焱正用指尖捻着枚刚从礁石上摘来的海螺。螺壳泛着珍珠母的虹彩，被他无意识转得滴溜溜响，尾端尖锐的棱角在掌心硌出浅浅红痕。
“涵舟，”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浪涛揉得有些发飘，“你说鲛人泪能照见前尘，可若前尘本就蒙着雾呢？”
梧涵舟正倚在一块被海水浸得发亮的青岩上，指尖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一尾跃出水面的银鳞鱼。闻言，他抬眼望向远处浮在波光里的鲛人岛——那座岛被淡紫色的珊瑚雾霭笼罩，隐约可见玉色的宫阙檐角在雾中浮沉，像被揉碎的月光。
“前尘若有雾，”他唇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指腹轻触鱼鳍，那尾鱼竟痴缠地绕着他指尖打转，“多半是有人故意在雾里藏了东西。”
话音未落，海面上骤然掀起一阵异风。不是寻常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竟将翻涌的浪头硬生生压下去半尺。珊瑚雾霭中传来鲛人的清啸，尖锐得像玉帛撕裂，雾霭里的宫阙檐角瞬间蒙上了层灰影。
凰北焱指尖的海螺“当啷”坠地，化作一道金芒融入掌心。他周身的凤凰真火瞬间燎起半尺高，却在触及那股寒意时微微一颤——这气息他太熟悉了，是当初在九霄云殿上，将他拖入灭顶之灾的阴冷力量。
“来了。”梧涵舟的声音沉了下去，指尖的银鳞鱼受惊般跃回海中，激起一圈细碎的水花。他站起身时，墨绿色的衣袍被风掀起，衣摆处绣的梧桐叶暗纹竟在风中泛出微光，“比预想的早。”
“是冲着我来的。”凰北焱的掌心沁出薄汗，不是怕，是怒。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正透过海水渗透过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探着他体内尚未完全稳固的本源。
“不全是。”梧涵舟忽然伸手，指尖轻轻覆在他的腕上。他的指尖带着常年与古木相伴的微凉，却奇异地压下了凰北焱体内翻腾的火气，“你看那雾。”
凰北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珊瑚雾霭中的灰影正缓缓凝聚成形，竟是个巨大的阵法轮廓。阵眼处悬着颗漆黑的珠子，珠子转动时，雾霭里的鲛人啸声愈发凄厉，隐约能看到无数半透明的鲛人虚影被阵法吸扯，化作点点银光汇入阵眼。
“是‘锁灵阵’。”梧涵舟的指尖微微收紧，“上古禁术，以生灵精魄为引，能锁拿神魂。但这阵法被改动过——你看阵眼的朝向。”
凰北焱瞳孔骤缩。那漆黑的珠子转动的方向，赫然正对着他！更让他心惊的是，阵法边缘的纹路里，隐约能看到龙纹的痕迹——不是普通的龙纹，是龙族皇室特有的“玄水龙纹”。
“龙沅玟？”他失声问道。
“未必是她亲手布的。”梧涵舟的目光掠过阵法边缘的暗纹，“这阵法的根基是梧桐木的气息。有人在利用我留在这附近的气息做阵基。”
凰北焱猛地转头看他。梧涵舟的侧脸在海风中显得有些模糊，鬓角的发丝被吹得贴在颊边，露出线条清俊的下颌。他忽然想起在悬崖底时，梧涵舟总喜欢用指尖着崖壁上的青苔，那时他以为是树神的怪癖，此刻才惊觉，那些被过的地方，或许都残留着他的气息。
“你早知道有人在盯着你？”凰北焱的声音有些发紧。
梧涵舟转过头，眼底映着海面的波光，竟有几分无奈：“我被困在悬崖千年，能离开的契机只有你。有人想利用我，本就不奇怪。但我没料到，他们的真正目标是你。”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凰北焱腕上的一道浅疤——那是上次在沙漠古城中，为护他而被沙刃划伤的痕迹，“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命，是你的涅槃之能。”
“涅槃之能？”凰北焱皱眉。凤凰涅槃，是重生，也是毁灭，除了凤凰族，从无人觊觎这力量——毕竟涅槃的代价，是燃烧全部神魂。
“你以为当初在九霄云殿，他们为何要逼你到绝境？”梧涵舟的指尖微微用力，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避开一阵带着冰碴的海风，“寻常的陷害，杀了你便是。可他们用的是‘蚀魂散’，那毒不会立刻致死，只会一点点蚕食你的神魂，逼你在最虚弱的时候涅槃。”
凰北焱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想起坠落时的剧痛，想起神魂仿佛被寸寸撕裂的感觉，那时他以为是毒发，此刻才惊觉，那或许是有人在“引导”他涅槃。
“他们想在我涅槃时……”
“夺取你的涅槃之火。”梧涵舟接话时，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涅槃之火能焚尽万物，也能重铸神魂。若是能在你涅槃的瞬间，用锁灵阵锁住你的残魂，再以生灵精魄为引，便能将你的涅槃之火据为己有。”
海面上的阵法忽然剧烈转动起来，漆黑的珠子发出刺耳的嗡鸣。雾霭中的鲛人虚影被吸扯得更急，有的甚至首接化作青烟，阵眼处的黑气愈发浓郁，隐约能看到里面蜷缩着无数痛苦的神魂。
“他们在加速阵法运转。”梧涵舟的衣袍暗纹愈发亮，“阵基用了我的气息，我若强行破阵，会被阵法反噬。但你不能再等了——你的本源被这阵法的气息刺激，再拖下去，恐怕会提前引动涅槃。”
凰北焱的掌心燃起金红的火焰，火焰却在触及阵法气息时微微摇曳。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本源在躁动，像有团火在骨血里烧，烧得他眼前发花。
“那怎么办？”他咬着牙问道。他不怕死，可他怕自己真的涅槃后，梧涵舟会被这阵法困住。
梧涵舟忽然笑了笑。他的笑容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种奇异的笃定：“你还记得在鬼市时，我给你买的那串糖葫芦吗？”
凰北焱一愣。鬼市的记忆忽然涌上来——昏黄的灯笼，嘈杂的人声，梧涵舟拿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用指尖挑着递到他嘴边，眼神里带着揶揄的笑意：“凤凰大人也尝尝人间滋味？”
“记得。”他讷讷地说。
“那串糖葫芦的糖衣里，我混了点梧桐露。”梧涵舟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能暂时稳住你的本源。但你要答应我，等下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冲动。”
凰北焱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清凉的气息从眉心渗入，顺着血脉流遍全身，体内躁动的火气竟真的平复了些。他刚想开口问“你要做什么”，就见梧涵舟忽然纵身跃向海面。
“涵舟！”他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片被风掀起的衣袂。
梧涵舟在空中转身，墨绿色的衣袍在海风中展开，像一只巨大的梧桐叶。他的声音隔着浪涛传过来，清晰得像在耳边：“凰北焱，看着我。”
凰北焱僵在原地。他看到梧涵舟的指尖在海面上划过，那些被他逗弄过的银鳞鱼忽然从海中跃出，首尾相接，在他身边织成一道银色的网。紧接着，他看到梧涵舟周身泛起微光，原本挺拔的身形竟在微光中渐渐变得透明，隐约能看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虚影在他身后展开——树干苍劲，枝叶繁茂，正是悬崖底那棵他看了无数次的古梧。
“以我本体为引，唤上古灵契！”梧涵舟的声音忽然变得悠远，像是从千年岁月里传来，“梧桐枝，引凤翎，锁灵阵破——”
随着他的话音，那棵梧桐树虚影猛地扎根入海。无数粗壮的根须从虚影中延伸出来，像无数条墨绿色的蛟龙，狠狠扎进锁灵阵的边缘。阵法剧烈震颤起来，阵眼处的漆黑珠子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那些被吸扯的鲛人虚影趁机挣脱，化作点点银光逃回雾霭中。
“是‘梧桐契’！”凰北焱失声喊道。他在凤凰族的古籍里见过这种契约——上古时，梧桐与凤凰曾有过契约，梧桐以自身灵脉为引，能护佑凤凰安然涅槃。可这契约早己失传，而且……是以梧桐神的本源为代价的。
他看到梧涵舟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嘴角溢出一丝血迹。那些扎根在阵法中的根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墨绿色的衣袍上，梧桐叶暗纹的光芒也越来越淡。
“住手！”凰北焱疯了般冲向海面，凤凰真火在周身熊熊燃烧，“你要找死吗？！”
梧涵舟却忽然转头看他，眼底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悬崖底初见时那样，慵懒，却又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凰北焱，你说过，要护我周全的。”
凰北焱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想起在沙漠古城里，他替梧涵舟挡下沙刃时，曾恶狠狠地说：“本君说话算话，护你到尘埃落定。”那时他以为只是句气话，此刻却觉得这话语像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就在这时，锁灵阵的阵眼忽然炸开。漆黑的珠子碎裂成无数小块，其中一块带着凌厉的黑气，首奔梧涵舟的胸口而去——那是阵法的反噬，带着锁灵阵吸收的所有阴邪之力。
“小心！”凰北焱嘶吼着扑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他看到梧涵舟的指尖在胸前画了个符，那道符竟化作一片梧桐叶的模样，堪堪挡住了黑气。但他也因此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海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涵舟！”凰北焱冲破那股无形的力量，扑到海面上将他抱住。梧涵舟的身体烫得惊人，像是有团火在体内燃烧，嘴角的血迹不断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袍。
“别……别碰我。”梧涵舟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我体内的灵脉……快碎了。”
凰北焱的手猛地僵住。他能感觉到梧涵舟体内的气息在急剧流失，那些原本温和的木灵之气，此刻竟变得狂暴起来，像无数根细针，刺得他掌心发麻。
“我带你走！我们去找鲛人泪，一定有办法的！”他语无伦次地说，伸手想去揽他的腰。
梧涵舟却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指尖颤抖着抬起，抚上凰北焱的脸颊，指尖的温度烫得凰北焱眼眶发酸。
“傻凤凰……”他笑了笑，眼底的光芒越来越淡，“鲛人泪……照不见未来的。”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你的涅槃之能，是想……打开‘归墟’。”
“归墟？”凰北焱愣住。那是上古传说中的地方，据说藏着天地初开时的秘密，也藏着能颠覆三界的力量。
“嗯……”梧涵舟的指尖缓缓滑落，“我困在悬崖千年……就是为了守着归墟的入口……”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以为……你的涅槃之火能烧开归墟的封印……”
凰北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终于明白，从他坠落悬崖的那一刻起，这就不是一场简单的陷害，而是一场围绕着归墟、围绕着他的涅槃之能的阴谋。而梧涵舟，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早就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梧涵舟没有回答。他的头轻轻靠在凰北焱的肩上，呼吸渐渐微弱下去。海面上的珊瑚雾霭渐渐散去，露出鲛人岛真实的模样——那根本不是什么宫阙，而是一座巨大的祭坛，祭坛中央，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剑身上刻着的，正是龙族的玄水龙纹。
凰北焱抱着梧涵舟，在海面上静静漂浮着。夕阳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能感觉到梧涵舟的气息在一点点消失，像沙漏里的沙，无论他怎么握紧，都留不住。
“梧涵舟，”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说过，要陪我看遍人间烟火的。”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有海风卷起浪花，拍打着他们的衣角，像一首无声的挽歌。
远处的祭坛上，古剑忽然发出一声轻鸣。凰北焱抬头望去，只见剑身上的锈迹正在一点点剥落，露出里面寒光凛冽的剑身。而在剑身的凹槽里，他看到了一行小字——
“以凤为引，以梧为锁，归墟开，三界覆。”
凰北焱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明白，这场阴谋的终点，从来都不是他的涅槃之能，而是用他的涅槃之火，加上梧涵舟的灵脉，彻底打开归墟的封印。
而他，亲手将梧涵舟送到了这场阴谋的中心。
海面上的风越来越大，卷起的浪花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凰北焱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本源又开始躁动，这一次，不是因为阵法的刺激，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
“你们想要涅槃之火，”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金红的火焰，“我给你们。”
他的周身，凤凰真火骤然冲天而起，金红色的火焰映红了整片海面，也映红了他眼底的决绝。
“但你们要记住，”他的声音响彻海面，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欠了我的，欠了他的，我会让你们……加倍偿还。”
夕阳彻底沉入海面，夜色笼罩了大海。只有那冲天的凤凰真火，在黑暗中燃烧着，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照亮了归墟的方向，也照亮了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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