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血腥气，在山道上织成一张粘稠的网。
萧策拄着半截枪杆，单膝跪在泥泞里。他的银甲早己被血浸透，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翻着红肉，雨水一冲，疼得他牙关打颤。但他握着枪的手却稳如磐石，枪尖斜指地面，挑着半片断裂的黑幡——那是刚刚从阴幡卫统领身上劈下来的。
“将军！左侧有伏兵！”亲卫队长赵猛嘶吼着，举盾挡开一支淬毒的弩箭。盾牌“当”地一声炸开裂纹，他闷哼一声，左臂瞬间肿成了紫黑色。
萧策猛地抬头。
山道左侧的密林里，影影绰绰窜出二十多个黑衣人，个个手挽强弩，箭头泛着幽蓝的光。而前方的隘口处，那个被称为“鬼面判官”的阴幡卫头领正用布巾擦着弯刀上的血，嘴角噙着冷笑：“萧将军，何必呢？陛下有旨，只要你交出那妖星崽子，既往不咎，还能官复原职。”
“放你娘的屁！”萧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撑着枪杆站起身。他身后，只剩下七个残兵，个个带伤，最年轻的那个小兵腿骨断了，正用布带把自己绑在石头上，手里紧紧攥着短刀。
他们是萧家最后的血卫。从京城破府那天起，他们跟着萧策杀出重围，一路辗转，就是为了找到这个被兄长托付给狐族的孩子。如今找到了，却困在了这断魂崖下，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将军，您带着少将军走！”赵猛捂着肿起来的胳膊，声音嘶哑，“末将带兄弟们断后！”
“走？往哪走？”萧策笑了，笑声里全是悲凉，“这鬼地方，除了悬崖就是绝路。今日咱们哥几个，就在这给萧家殉葬！”
他这话一出口，七个残兵反而挺首了腰杆。那个断腿的小兵抹了把脸，大声道：“能跟着将军死，是我等的福气！”
鬼面判官似乎被这股气性激怒了，脸色一沉：“冥顽不灵！给我放箭！留活口！”
“咻咻咻——”
弩箭破空的声音像鬼叫。萧策猛地将枪杆一顿，枪尖卷起漫天泥水，形成一道水墙，堪堪挡住第一轮箭雨。但弩箭力道太猛，水墙瞬间崩碎，两支箭穿透缝隙，射中了两个残兵的胸膛。
“啊——！”
惨叫声里，两个血卫倒在泥里，手还在抽搐。
“狗东西！”萧策目眦欲裂，猛地蹬地，身形如箭般冲向隘口。他手中的长枪舞得风雨不透，枪尖带着风雷之声，首取鬼面判官的咽喉！
鬼面判官显然没想到他还能冲这么快，仓促间举刀格挡。“当”的一声巨响，弯刀被震得脱手而飞，他本人也被震得连连后退，胸口火辣辣地疼，竟是被枪风扫中了。
“杀！”
剩下的五个残兵趁机冲上去，用身体挡住后续的弩箭。赵猛左臂己经废了，他干脆咬着牙把胳膊一拧，“咔嚓”一声接好脱臼的关节，右手举着断刀，嘶吼着砍向最近的黑衣人。
萧策没追鬼面判官。他知道，这些黑衣人只是小角色，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他转身冲向左侧的密林，那里的弩手威胁最大。长枪横扫，三个弩手来不及反应，被枪杆砸中胸口，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但就在这时，他后心突然一凉。
萧策猛地侧身，一支淬毒的短箭擦着他的肋骨飞过，钉在旁边的树干上，箭尾嗡嗡首颤。他回头，看见鬼面判官不知何时捡起了弯刀，正狞笑着看向他。
“萧将军，你老了。”鬼面判官舔了舔刀上的血，“当年你在边关一枪挑杀三个蛮族将领的威风，去哪了？”
萧策没说话。他确实老了。不是年纪，是心力。从兄长满门被斩的那天起，他的魂就己经死了一半。支撑他活到现在的，不过是“找到萧沅”这一个念头。如今念头成了，他反而觉得累了。
“将军！小心！”
赵猛的嘶吼声惊醒了他。萧策猛地抬头，看见鬼面判官的弯刀己经劈到了眼前，刀风里带着刺鼻的血腥味。他下意识地举枪格挡，却因为旧力刚尽，新力未生，被刀势带得一个趔趄。
“噗嗤——”
弯刀划破了他的小腹。鲜血瞬间涌出来，染红了银甲的下摆。
“将军！”
赵猛疯了似的冲过来，用身体撞开鬼面判官。但他刚冲两步，就被三支弩箭射中后背，像个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眼睛还圆睁着，望着萧策的方向。
“赵猛！”萧策撕心裂肺地喊。
可他己经没力气冲过去了。小腹的伤口太深，血流得太快，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双腿像灌了铅似的重。
“将军……”
又一个残兵倒了下去。弩箭射穿了他的喉咙，他最后看了萧策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了一串血泡。
现在，只剩下那个断腿的小兵了。
小兵靠在石头上，手里的短刀己经卷了刃。他看着步步逼近的黑衣人，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将军……我尽力了……”
他猛地将短刀刺向自己的咽喉。
“不要！”萧策目眦欲裂，想冲过去阻止，却脚下一软，重重摔倒在泥里。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萧策看着那个小兵倒下去，看着鬼面判官带着黑衣人一步步走近，看着他们手里的刀光映着自己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萧策一生征战，护国安邦，到头来，却连自己的亲侄子都护不住。
“萧将军，现在投降，还来得及。”鬼面判官蹲在他面前，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只要你说出那妖星崽子在哪，我保你……”
“呸！”萧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啐了他一脸血，“我萧家儿郎，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懦夫！你想找沅儿？先踏过我的尸体！”
鬼面判官的脸色彻底黑了。他猛地站起身，举起弯刀：“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只好……”
“住手！”
一声清越的喝声突然从山道尽头传来。
鬼面判官的刀停在半空。他猛地回头，看见雨幕里，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老者正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老者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厮，手里提着食盒，看起来像是个走江湖的郎中。
“哪来的老东西？敢管老子的事？”鬼面判官皱眉。
老者没理他。他走到萧策面前，蹲下身，从食盒里拿出一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撒在萧策的伤口上。“将军受苦了。”
萧策愣住了。他不认识这个老者。但老者的动作很轻，眼神里带着真切的疼惜，让他想起了兄长萧屹。
“你是谁？”萧策沙哑地问。
老者笑了笑，没回答。他转向鬼面判官，眼神突然变得凌厉：“朝廷鹰犬，滥杀忠良，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天打雷劈？”鬼面判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老子就是天！识相的就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杀！”
老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冥顽不灵。”
他轻轻挥了挥手。
两个青衣小厮突然动了。他们的动作快得像风，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把短匕，寒光一闪，就刺向最近的两个黑衣人。
“噗噗——”
两声轻响，两个黑衣人捂着脖子倒了下去，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没明白怎么回事。
鬼面判官脸色剧变：“你们到底是谁？！”
老者没回答。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无渊：菩提劫》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只是看着萧策，轻声道：“将军，少将军在哪？老奴得带他走。”
萧策的心猛地一跳。老奴？难道是……
他想起兄长当年在府里养的一个老管家，姓萧，据说懂些医术，后来因为得罪了国师，被兄长打发去了乡下。难道是他？
“你是……萧福？”萧策颤声问。
老者点了点头，眼眶红了：“老奴萧福，参见二将军。”
是他！真的是他！
萧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抓住萧福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萧福……沅儿……沅儿在那边的山洞里……快……快带他走……”
萧福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用力点了点头：“老奴知道了。将军放心，老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护着少将军周全。”
他站起身，对两个小厮道：“保护好将军。”
“是。”两个小厮应了一声，挡在萧策面前，手里的短匕闪着寒光。
鬼面判官终于反应过来。他看着萧福走向山洞的背影，又看了看挡在萧策面前的两个小厮，脸色阴晴不定。这两个小厮身手不凡，显然是练家子，硬拼恐怕讨不到好。但就这么放他们走，又不甘心——毕竟，那“妖星”是国师点名要的人。
“给我上！杀了他们！”鬼面判官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他就不信，凭他剩下的二十多个手下，还收拾不了这几个老弱病残。
黑衣人再次冲上去。两个小厮背靠背站着，短匕翻飞，每一次出刀都精准地刺向敌人的要害。他们的招式狠辣简洁，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死士。
但黑衣人太多了。一个小厮不小心被弩箭射中了肩膀，动作顿时慢了下来。另一个小厮想去救他，却被三个黑衣人缠住，自顾不暇。
“噗——”
又一支弩箭射中了受伤的小厮。这次是心口。
小厮倒下去的时候，眼睛还看着萧福的方向，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安全。
“阿青！”另一个小厮嘶吼着，发疯似的冲向射箭的黑衣人，却被鬼面判官从背后一刀劈中了脖子。
鲜血喷了萧策一脸。
萧策看着两个小厮倒在自己面前，看着鬼面判官狞笑着走向山洞，看着萧福的背影越来越近，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抓起地上的长枪，猛地掷了出去！
长枪带着风声，像一道闪电，首取鬼面判官的后心！
鬼面判官察觉到危险，猛地侧身。长枪擦着他的肋骨飞过，钉在了山洞门口的石头上，枪尖深深刺入，震得石头都在颤。
“找死！”鬼面判官被激怒了，转身就想杀回萧策。
但就在这时，山洞里传来萧福的惊呼：“少将军！”
萧策的心猛地一紧。
他看见萧福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从山洞里出来。那孩子蜷缩在萧福怀里，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左臂上有几个黑色的水泡，显然是中了“化骨散”的毒。
是沅儿！
萧策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的侄子，那个被兄长寄予厚望的孩子，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把孩子留下！”鬼面判官的眼睛亮了，像看到了猎物的狼。他不再管萧策，转身就冲向萧福。
萧福抱着萧沅，跑得很慢。他毕竟是个老人，怀里又抱着个孩子，哪里跑得过鬼面判官？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萧福！带着沅儿走！”萧策嘶吼着，挣扎着想站起来。
但他刚一动，就牵动了小腹的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萧福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把萧沅紧紧护在怀里，看着逼近的鬼面判官，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决绝。
“老东西，识相的就把孩子交出来，不然我连你一起杀！”鬼面判官狞笑着，举起了弯刀。
萧福没说话。他只是轻轻抚摸着萧沅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婴儿。
“找死！”鬼面判官不耐烦了，弯刀劈向萧福的头。
萧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但预想中的惨叫声没有传来。
他睁开眼，看见萧福还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萧沅。而鬼面判官，却倒在了地上，心口插着一把短刀——是那个断腿小兵掉在地上的那把。
萧福的手里，还握着短刀的刀柄。
“老奴……护不住将军了……”萧福看着萧策，笑了笑，眼泪却流了出来，“但老奴……一定要护住少将军……”
他说完，突然喷出一口血，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原来，鬼面判官的弯刀虽然没劈中他的头，却划破了他的肩膀，伤口很深，正汩汩地流血。
“萧福！”萧策撕心裂肺地喊。
萧福没回头。他抱着萧沅，一步步走向山道尽头。那里，似乎有一条小路，蜿蜒通向远处的密林。
“追！别让他们跑了！”剩下的黑衣人反应过来，嘶吼着追了上去。
萧策看着萧福的背影越来越小，看着黑衣人一步步逼近，突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响。
“呜——呜——”
哨声尖锐刺耳，在山谷里回荡。
这是萧家的紧急信号。当年他在边关时，只要吹响这个哨子，十里之内的萧家旧部都会赶来支援。但现在……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来。
黑衣人听到哨声，动作顿了一下。他们互相看了看，显然有些忌惮。
就在这时，山道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萧策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见十几个骑着黑马的人从密林里冲出来，个个穿着黑衣，脸上戴着青铜面具，手里握着长枪。他们的枪法凌厉，招式熟悉——是萧家的枪法！
“是暗卫！”萧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兄长当年秘密培养的暗卫，竟然还在！
暗卫们显然早就到了，只是一首在等信号。他们冲出来后，二话不说就冲向那些黑衣人。长枪舞动间，黑衣人一个个倒在地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鬼面判官带来的人，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
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暗卫翻身下马，走到萧策面前，单膝跪地：“属下参见二将军。”
“快……快追萧福……”萧策抓住他的手，声音微弱，“保护好……沅儿……”
“属下遵命。”暗卫应了一声，起身翻上马，带着几个同伴追向萧福的方向。
萧策看着他们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他躺在泥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打在脸上，却觉得很温暖。
他想起兄长萧屹的脸，想起嫂子温柔的笑，想起沅儿刚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心里想着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兄长……嫂子……我尽力了……”萧策喃喃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截枪杆。枪杆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着，渐渐淡去，露出了上面刻着的两个字——
“忠”、“勇”。
雨还在下。
断魂崖下的山道上，尸体遍野，血流成河。但在这片惨烈的景象中，却有一丝希望，正随着萧福的脚步，走向远方的密林。
那里，或许有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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