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桃花，一夜落尽了。
天还没亮，淡紫色的晨雾里，原本开得如火如荼的桃林竟秃了大半，粉白的花瓣厚厚铺了一地，像场猝不及防的雪。胡晏站在竹楼前的玉阶上，望着那片狼藉的桃林，指尖攥着块碎裂的玉佩——那是幻儿出生时，她亲手刻的“平安锁”，方才感应到女儿气息断绝的瞬间，玉锁在掌心寸寸裂开，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族长……”阿瑶站在身后，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山下传来消息，国师府的阴幡卫在‘断魂崖’附近设了埋伏，萧策将军……恐怕己经……”
“我知道了。”胡晏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她能感应到的，何止是幻儿的死？断魂崖方向传来的血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其中混着萧策那柄“破阵枪”的灵韵，还有……属于萧沅的、那股既惨烈又倔强的气息。
那孩子，竟还活着。
胡晏闭上眼，眼前闪过幻儿扎着两个小辫子、举着朵桃花跑向萧沅的样子。“阿娘，阿沅说要给我摘最大的醉仙莓！”“阿娘，阿沅身上有光，暖暖的！”“阿娘，等我长大了，要跟阿沅一起去看外面的河！”……那些软乎乎的话，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心上，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恨萧沅。若不是他，幻儿不会偷偷跑出青丘，不会为了护他死在阴幡卫手里，不会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她又恨不起来——那是幻儿用命护住的人，是女儿到死都攥着同心锁、不肯松开的人。
“备‘溯洄镜’。”胡晏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阿瑶一愣：“族长，您要……”溯洄镜是狐族至宝，能映照千里之外的景象，可动用它会耗损修为，更可能被国师府的人察觉青丘的动静。
“我要看看。”胡晏的目光落在桃林深处，那里还留着幻儿常坐的石凳，凳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是她和萧沅，“我要看看，那孩子值不值得我女儿用命去换。”
——
断魂崖下的山道上，雨还没停。
萧沅靠在块冰冷的岩石上，怀里紧紧抱着幻儿的尸体。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混着额头的血，滴在幻儿粉白的狐毛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的胳膊还在疼，“化骨散”的毒虽没继续蔓延，却让整条胳膊都麻得抬不起来，体内那股暴走过的力量像退潮的海水，只留下空荡荡的疲惫。
“少将军……您撑住……”
老管家萧福拄着根断裂的长枪，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老人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断了，脸上沾满了血和泥，却还是努力挤出个温和的笑：“属下等找到您了，咱们……咱们这就走，去找元和大师……”
萧沅看着他身后的几个人——都是萧策的旧部，加起来不过五人，个个带伤，最年轻的那个小兵腿上插着支箭，还在往外渗血。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恐怕是萧策叔叔早就安排好的，怕自己出事，提前留了后手。
“萧福爷爷……”萧沅的声音哑得像破锣，“别管我了，你们快跑吧……他们人太多了……”
“胡说！”萧福板起脸，却没什么力气，语气软得像棉花，“您是萧家唯一的根，属下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您护好！当年将军把您托付给属下，属下不能……不能对不起将军啊……”
他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血，往下淌。萧沅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断了的胳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上气。他想起爹的样子，想起萧策叔叔的笑，想起这些人明明可以隐姓埋名活下去，却偏偏要为了他这个“妖星”崽子，把命搭进去。
“来了！他们来了！”最年轻的小兵突然低喝一声，指着山道拐角。
萧沅猛地抬头。
雨幕里，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修士带着十几个阴幡卫走了过来。他们的黑幡在雨里飘得猎猎作响，幡上的鬼面被雨水打湿，看着更狰狞了。中年修士的手里还提着个东西——是萧策叔叔的头盔，头盔上的红缨被血染红，耷拉着，像朵枯萎的花。
“萧策的残部？”中年修士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倒是忠心。可惜啊，忠错了人。”他抬手一指萧沅，“把那崽子抓回来，其他人……杀了，给萧将军凑个全尸。”
阴幡卫们立刻扑上来，黑幡挥舞间，鬼影嘶吼着扑向萧福等人。萧福将萧沅往岩石后一推，举起断裂的长枪：“兄弟们，护着少将军！跟他们拼了！”
五个残兵立刻列成阵，举着刀迎上去。他们的铠甲都破了，兵器也断了，哪里是阴幡卫的对手？可他们却像没看见似的，嘶吼着往前冲，用身体挡着鬼影，用断刀劈向阴幡卫的咽喉。
“噗——”
最年轻的小兵第一个倒下。一支淬毒的弩箭射穿了他的胸口，他倒在地上，还死死抓着个阴幡卫的腿，嘴里喃喃着：“少将军……快跑……”
“狗东西！”萧福怒吼着，举枪刺穿了那个阴幡卫的喉咙，可他自己也被两道鬼影缠上，后背瞬间被蚀出两个血洞，疼得他浑身发抖，却还是死死挡在萧沅面前。
一个接一个。
不过片刻，五个残兵就倒下了西个。只剩下萧福还站着，可他也快撑不住了——左臂断了，后背两个血洞，腿上还插着把刀，全靠那杆断裂的长枪撑着，才没倒下。
“少将军……”萧福回头，对萧沅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解脱，也带着愧疚，“老奴……护不住您了……”
他说完，突然转身，举着长枪冲向中年修士，竟是要同归于尽！
“找死！”中年修士冷哼一声，指尖黑气暴涨，一掌拍在萧福胸口。萧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岩石上，一口血喷出来，溅在萧沅的脸上，滚烫的。
“萧福爷爷！”萧沅撕心裂肺地喊。
萧福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笑了笑，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块玉佩，是萧家的家徽，雕着展翅的雄鹰。
现在，只剩下萧沅一个人了。
他抱着幻儿的尸体，坐在冰冷的岩石上，看着眼前的中年修士和阴幡卫。雨还在下，打在脸上，冷得像刀。他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心里的疼更厉害——爹娘死了，幻儿死了，萧策叔叔死了，萧福爷爷也死了……所有对他好的人，都死了。
“怎么？吓傻了？”中年修士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带着残忍的笑，“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魏大人说了，要把你活着带回去，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看看你这‘妖星’到底长什么样。”
他伸出手，就要去抓萧沅的胳膊。
就在这时，萧沅怀里的幻儿突然动了动。
不是身体动了——是她爪子里攥着的那块桃花锁，突然亮起淡淡的粉光。那光芒很弱，却异常温暖，像幻儿以前拉着他的手时的温度。
“阿沅……别怕……”
好像又听到了幻儿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青丘的桃花香。
萧沅猛地抬起头。他看着中年修士那张残忍的脸，看着地上萧福爷爷的尸体，看着幻儿渐渐冰冷的小脸，看着爹娘的血海深仇……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他不想死。
他要报仇。
他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啊——！”
萧沅猛地嘶吼一声，声音里带着血沫，也带着绝望的疯狂。体内那股沉寂的力量再次被点燃，这一次，不再是紫金色，而是纯粹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黑紫色——像被仇恨染黑的佛光，又像裹着悲恸的妖火。
这力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
以他为中心，地面“咔嚓”裂开，雨水被震得倒飞出去，连空中的雨幕都被撕开了个大洞！中年修士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掀得倒飞出去，撞在山壁上，一口血喷出来，满脸惊骇：“这……这怎么可能？！”
阴幡卫们更惨，离得近的几个首接被这力量撕成了碎片，黑幡断成两截，鬼面化为飞灰。剩下的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可萧沅没给他们机会。
他像被力量操控了似的，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些阴幡卫。他的眼睛完全被黑紫色的光填满，眼尾的血痕裂开得更大，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像血泪。他没动手，只是往前走，那些黑紫色的力量就像有生命似的，缠上那些阴幡卫，瞬间将他们绞成了肉泥。
整个山道，瞬间只剩下中年修士和萧沅两个人。
中年修士看着眼前这个像从地狱爬出来的孩子，彻底慌了。他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能爆发出这么恐怖的力量，这根本不是“妖星”，这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你……你别过来！”中年修士往后退，声音抖得像筛糠，“我是魏大人的人！你杀了我，魏大人不会放过你的！他会把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萧沅没说话。他只是一步步往前走，黑紫色的力量在他掌心凝聚，像颗不断膨胀的球，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救命！谁来救救我！”中年修士彻底崩溃了，转身就想跑。
可他刚转身，就被一道金光拦住了去路。
那金光很淡，却异常温暖，像初春的阳光，轻轻一拂，就将萧沅掌心的黑紫色力量压了下去。萧沅浑身一震，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清醒了大半，体内的力量也跟着溃散，他腿一软，差点摔倒。
山道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个老和尚。
老和尚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衣，手里拄着根禅杖，禅杖上刻着“慈悲”二字。他须发皆白，脸上却没什么皱纹，眼神温和得像水，正看着萧沅，眼里带着疼惜，也带着悲悯。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声音像晨钟，敲在人的心坎上，“施主，住手吧。”
中年修士一看有救，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萧沅对老和尚喊：“大师！快！快杀了这妖星！他是魏大人要抓的人！你杀了他，魏大人会重赏你的！”
老和尚却没理他。他走到萧沅面前，看着他怀里的幻儿尸体，看着他身上的伤，轻轻叹了口气：“苦了这孩子了。”
他抬手，指尖金光一闪，点在萧沅胳膊上的黑泡上。那“化骨散”的毒竟瞬间消退，伤口也开始愈合。
“你是谁？”萧沅看着他，声音里带着警惕。他现在谁也不信，除了死去的人。
“老衲元和。”老和尚微笑着，眼神温和，“曾与令尊萧屹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元和大师？
萧策叔叔说的那个，要他去找的元和大师？
萧沅愣住了。他看着老和尚温和的眼，看着他指尖的金光，突然觉得很累。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疯狂，在这一刻都涌了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抱着幻儿的尸体，“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个迷路很久的孩子。
“大师……他们都死了……”萧沅哭着，语无伦次，“我爹娘死了……幻儿死了……叔叔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元和大师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个孩子：“老衲知道。老衲都知道。”
就在这时，那个中年修士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黑色的珠子，往地上一摔！珠子炸开，冒出浓浓的黑烟，竟是想趁机逃跑！
“孽障！”元和大师眼神一冷，禅杖往地上一顿。
“嗡——”
禅杖上的“慈悲”二字突然亮起金光，金光化作一张大网，瞬间将黑烟罩住。黑烟里传来中年修士的惨叫，片刻后，黑烟散去，中年修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己经没了气息——竟是被金光净化了魂魄。
解决了追兵，元和大师才转过身，看着萧沅，眼神又恢复了温和：“孩子，跟老衲走吧。”
萧沅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萧福爷爷的尸体，看了看怀里的幻儿，点了点头。
元和大师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抱起萧福的尸体，又对萧沅说：“把她给老衲吧。老衲为她寻个好地方。”
萧沅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幻儿的尸体递给了他。元和大师小心翼翼地接过，用僧衣裹好，像捧着件稀世珍宝。
“走吧。”元和大师牵着萧沅的手，往山道深处走去。他的手很暖，像爹的手，像萧策叔叔的手，也像幻儿的手。
萧沅跟着他，一步三回头。他看着地上的血迹，看着断裂的长枪，看着萧福爷爷倒下的地方，在心里默默说：“爹，娘，叔叔，萧福爷爷，幻儿……你们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雨渐渐停了。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山道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萧沅的手里，还攥着那块染血的桃花锁，锁上的绿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滴永远不会干的泪。
而青丘的竹楼里，胡晏看着溯洄镜里的景象，看着元和大师带走萧沅，看着他眼里未灭的恨，又看了看桌上幻儿的小裙子，最终轻轻闭上了眼。
“阿瑶。”她轻声说。
“属下在。”
“备一份‘凝神露’。”胡晏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悄悄送到‘静心寺’去。别让人知道是青丘送的。”
阿瑶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连忙应道：“是。”
胡晏看着窗外重新抽出嫩芽的桃树，轻轻叹了口气。
幻儿，你用命护的人，娘暂且帮你看着。只是这世间的仇与恨，苦与难，终究要他自己走下去。
希望他……别辜负了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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