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爷自己坐镇中堂，不断地接收着从清河县传来的“好消息”——“价格又涨了！”“客商还在大量吃进！”“好多外地货都在往清河县运！”每一条消息都像是一针兴奋剂，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更加疯狂地投入资金收购本地皮料。
他甚至派人去更远的州县打听、收购，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利润。
半月时间，赵家几乎榨干了风雨镇乃至周边流通的每一张皮子。那抵押祖产借来的三万两雪花银，如今便化作了这库房里沉默如山、气味熏天的积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生皮的血腥气、毛发的骚味以及硝石那种独特的、略带刺喉的苦涩，重重地压入肺叶，寻常人待不上半盏茶功夫便觉头晕目眩。
赵老爷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缓缓地、几乎带着一丝亵玩意味地抚过最靠近门边的一摞皮子。皮张冰冷而僵硬，边缘粗糙，触感分明是死物，却在他指尖下仿佛跳动着滚烫的银钱脉搏。他非但不嫌这气味窒闷，反而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老眼微眯起来，脸上漾起一种近乎迷醉的神情。这味道，是权势的味道，是胜利的味道，比任何花香、任何珍馐美馔都更令他心旷神怡。
“老爷，”管家的声音在这巨大的、被皮料几乎塞满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怯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城西的陈记皮庄，大门只开了半扇，伙计闲得在门口拍苍蝇。城东的苏家染坊，烟囱这几日都没见冒过浓烟……他们这个月的收皮量，零碎加起来，怕还不及我们库里的…一成。”
赵老爷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像是夜枭的啼笑，又像是痰卡在喉咙里的垂死挣扎。他没有回头，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贪婪地缠绕着他的“江山”——那堆叠至房梁、阴影沉重得能压垮人脊梁的皮料山。
“一成？”他终于开口，声音因长时日的亢奋与算计而嘶哑破裂，却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我要让他们连一张下脚料都摸不到！苏家的染缸空了，就是一堆破陶烂瓦！陈玄戈的工场停了，他那些巧手工匠就得另找饭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拿什么跟我斗？拿什么！”
他越说越激亢，枯槁的面颊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急剧扩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晕染了整个脸庞，连带着眼白都爬满了狰狞的血丝，眼球向外微凸，炯炯地闪着偏执的光。“等！等着看他们银钱链断！等着看他们的伙计散伙！到时候……”他猛地攥紧拳头，干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起伏，像几条垂死挣扎的蚯蚓，“不止这风雨镇！我要这江北地界，往后皮货行当里，只剩下一个姓赵的声音！”
他眼前仿佛己浮现出苏家那偌大的招牌被踩踏在地，陈玄戈那张素来沉稳、甚至带点淡漠的脸，因破产绝望而扭曲抽搐。这想象中的景象让他快意得浑身发抖，一股剧烈的咳嗽猛地攫住他，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五脏六腑都似要呕出来，整个佝偻的身躯剧烈震颤。然而，在那痛苦的喘息间隙，却又迸发出断续的、尖锐而亢奋的笑声，在这空旷的库房里碰撞回荡，诡异非常。
管家屏息垂手，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内衫，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库房内重归死寂，唯有赵老爷拉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呼吸声，以及那成千上万张默然无声的皮料所投下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巨大阴影。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气味不再是流动的空气，而是沉甸甸、湿漉漉的实体，将整个空间密不透风地包裹、封印起来。
赵老爷终于勉强首起腰，用名贵的杭绸袖口胡乱擦了擦因剧烈咳嗽而逼出的浑浊泪花。他最后一眼扫向那巍峨的皮山，眼神灼热疯狂，像是赌徒押上身家性命后盯着骰盅，又像是饥渴的旅人凝视海市蜃楼中的甘泉，恨不得用目光将其点燃，瞬间化作真金白银。
“看好了，”他吩咐管家，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偏执和令人不安的狂热，“这都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金山银山！一块皮子，哪怕是最次的边角料，都不准有半点闪失！”
说完，他猛地转身，步履因激动和体虚而显得有些虚浮踉跄，却又被一股强大的疯狂意志支撑着，异常坚定地向外走去。那扇厚重的木门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如同垂死老人的叹息，缓缓闭合，彻底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江山”、那腐烂与财富交织的浓稠气味，与外界的光线、清风一同锁死在内。
门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甚至带着几分虚假的暖意。赵老爷下意识地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遮挡在眉骨前，眯缝起眼睛。脸上那病态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艳丽潮红，在灿烂的阳光下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显得更加鲜明、更加骇人，与他那青白的嘴唇和灰败的眼底形成了恐怖的对比。他微微侧着头，像是在专注地倾听着什么。远处，风雨镇街市上传来的模糊嘈杂——小贩的叫卖、车马的辚辚、儿童的嬉闹——这一切人间烟火声，此刻在他耳中都化作了虚幻的背景音，缥缈而不真切。
唯有他脑海深处，那由无数银元、银锭、银票滚动、碰撞、堆积所发出的哗啦啦、叮当当的悦耳声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澎湃，最终汇聚成一条汹涌奔腾的、闪烁着致命诱惑的银色河流，轰鸣着，几乎要淹没他的神智，淹没这世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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