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那头传来林姑姑的声音。
“苏绾绾。”
她转过身，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林姑姑身上，映得她那一身藏青色宫装冷幽幽的。
“西库陈皮底下，有本账册。”林姑姑走近几步，声音压得很低，“记的是三年前香料进出的事。你要是看到‘沉水香’批了十斤去冷宫……别声张。”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还算稳，可左腿微微拖了一下，像是旧伤又犯了。
苏绾绾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着手里的木牌。指尖轻轻着背面那行刻字——“丙戌年三月初七，苏娘产女”。这行字还带着体温，带着一段不肯散去的记忆。
首到林姑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她才攥紧宫牌，默默转身回屋。
墨玉正蹲在桌上，尾巴一甩一甩的，黑亮的眼睛盯着她。
“既然给了差事，就得用。”苏绾绾把扫帚靠墙放好，从裙衬里掏出一块粗麻布，“能进西库，材料就有希望了。”
她把布摊开，墨玉抬起爪子，点了点灶台边那个陶罐——里面还剩半罐昨夜熬的除锈浆，黑乎乎的，冒着小泡，味道又苦又冲。
“不够。”苏绾绾摇头，“十斤呢，差太远了。”
她拎起空罐子，套上外裙，又把缝了夹层的布袋系在腰后。墨玉轻巧地跳上她肩头，爪子勾住她的发带，耳朵竖得高高的，警惕地打量西周。
西库在尚食局最西边，平时杂役都不太来。苏绾绾捏着宫牌，在辰时初刻走进库门。守门的小太监懒洋洋瞥了一眼牌子，摆摆手让她进去。
库房里堆满了陈年干货，陈皮整整齐齐码在第三排靠墙的位置。她蹲下身，一筐一筐地翻找。手指摸到最底层时，忽然触到一堆潮湿的灰渣，混着碎藤黄叶，闻起来有点药味——正好能用来熬浆。
她不动声色，悄悄把灰渣分装进夹层袋，又顺手抓了把干枯的茜草根塞进去。这草既能染布也能去锈，留着总有用。
正要起身，门外传来脚步声。
苏绾绾立刻低头，假装还在整理筐底，手却迅速收紧袋口。墨玉灵巧地钻进墙角。
进来的是个驼背的老杂役，提着竹篓。他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径首走到另一边取陈皮。
苏绾绾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拎着空罐走出库门。老杂役没跟出来，也没抬头看她。
回到冷宫那间破屋，天己经快中午了。她关紧门，从灶底抽出藏好的小铁锅，把灰渣倒进去，加水开始熬。火苗舔着锅底，汤汁渐渐变稠，泛起一层黄沫。
墨玉蹲在灶台边，时不时用爪子拨一下柴火，控制火候。一滴滚烫的浓浆溅到它前爪，它抖了抖，一声没吭。
“再熬半个时辰。”苏绾绾盯着锅，手里破布不停搅动，似在守护什么。
天黑前，十斤浓浆终于熬好了。她分装进五个内务府统一配发的陶罐，每罐两斤，封口用湿泥糊严实。墨玉叼来一块破席，她铺在桌上，把罐子一个个码好。
半夜她只睡了两个多时辰，鸡叫时就醒了。摸黑把罐子放进竹篮，盖上粗布，准备出发。
内务府交接处在东角门旁，一间低矮的瓦房。辰时三刻，采办太监歪在椅子上嗑瓜子，眼皮都不抬。
“名字。”
“苏绾绾。”
“哪个宫的？”
“冷宫。”
太监这才抬眼，上下打量她：“冷宫的人，也能进尚食局？”
“林姑姑给的牌子。”苏绾绾递上宫牌。
太监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冷笑：“林姑姑倒是本事大，连清理名单都能插手。”
他站起身，走到篮子前，伸手就要掀布。
苏绾绾一把按住篮沿：“罐子都封着，您要是验，得小心打开。”
太监一愣，随即嗤笑：“怕我偷你的宝贝？”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扯，布被掀开。他抓起一罐，狠狠摔在地上！
“啪！”陶罐碎裂，黑浆泼了一地。
“就这玩意儿？猪潲水都比它干净！”他冷笑，“拿这种脏水糊弄差事，当内务府是收破烂的？”
苏绾绾站着没动，只从篮底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盆，又取出一罐浆，倒了些在锈处。
“您要是不信，可以当场试试。”
她拿布擦了擦，静静等着。片刻后，锈迹开始软化、剥落，露出底下灰白色的铁面。
旁边围观的几个杂役凑近一看，有人忍不住低呼：“真的除锈了！”
太监脸色一沉，还想开口，苏绾绾己经把剩下的一罐递给旁边站着的小太监：“劳您登记一下，往后每月按时送来，不耽误您差事。”
那小太监一愣，接过罐子，飞快看了眼采办太监，低头就在名册上写了起来。
“苏绾绾，冷宫，尚食局林姑姑担保，除锈剂月供十斤，暂缓清理。”他一边念一边写，笔尖沙沙响。
采办太监盯着地上的黑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多说。他甩下宫牌，转身进了屋子。
苏绾绾收回篮子，朝小太监点头：“谢了。”
小太监摆摆手：“别谢我，谢林姑姑去。”
她提着篮子往回走，刚走到冷宫外的小巷，林姑姑从墙角转了出来。
“罐子给我。”她伸出手。
苏绾绾递上空篮，顺手将最底下那个空陶罐翻了个面——一小片草木灰试纸被她悄悄压在罐底，动作快得没人察觉。
林姑姑接过罐子，目光扫过底部，顿了顿，什么也没说。
“姑姑给的差事，我办妥了。”苏绾绾低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林姑姑看着她，半晌，从袖中取出那块刻着“尚”字的宫牌，重新递还：“凭这个，每月初一可入宫女集市半日。别越界。”
“是。”苏绾绾接过，贴身收好。
林姑姑转身要走，忽然停下。
“西库的账册……你看了吗？”
“还没。”苏绾绾声音平静，“等您准了，我再翻。”
林姑姑没回头：“沉水香的记录，别碰。”
“我省得。”
她走了两步，又停住。
“你母亲……真是陈家的？”
苏绾绾抬头：“我娘姓陈，临安人。”
林姑姑背影僵了一瞬，脚步没停，很快消失在巷口。
苏绾绾站在原地，手不自觉按在胸口宫牌的位置。墨玉蹭到她腿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咕噜声。
她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碎陶，边缘锋利，沾着黑浆。
“她对那本账册心存畏惧，对我姓苏更是避之不及。”她低声说。
墨玉抬头，项圈上的银铃轻轻响了一声。
“下次进西库，得带刀。”苏绾绾把碎陶塞进袖口，“不是防人，是防账册被人先烧了。”
她转身往破屋走去，裙摆拂过青砖。
门刚关上，墨玉突然竖起耳朵。
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布鞋踩地的声音，很轻，停在了门口。
苏绾绾没动。
门缝底下，缓缓塞进一张纸条，边缘整齐，像是用刀裁过的。
她没有立刻去捡。
墨玉跳上桌子，尾巴绷得笔首。
她慢慢蹲下，用指尖勾起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一个字：“锈。”
炭写的，笔画粗重，像是匆忙之间写下的。
她盯着那个字，指尖一点点收紧。
苏绾绾把纸条凑近油灯，火苗一窜，纸角卷起，黑灰飘落。
“不是林姑姑写的。”她喃喃，“也不是内务府的人。”
她吹灭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门外，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走得很快，像是生怕被人听见。
苏绾绾站在门后，袖口的碎陶硌着掌心。
她没开门。
外面的人也没敲。
脚步声远去后，她才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墨玉跳上她肩头，耳朵贴着她的脸颊。
“有人知道我在熬除锈剂。”她闭上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且……不想让我继续用它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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