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院请安归来，沈清玥看似恢复了听竹苑内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练字、绣花、看书，偶尔在院中做些舒缓的活动，一切行为都符合一个“潜心学习女儿本分”的庶女形象。
但她与春桃之间，似乎有某种微妙的变化在悄然发生。
那日请安归来后，春桃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伺候时愈发小心翼翼，眼神里除了以往的忠诚，更添了几分复杂的忧虑和欲言又止。
清玥看在眼里，并不点破。她知道，那日正院中，沈清瑶的刁难、林氏的“关怀”、尤其是她主动向翡翠示好赠送荷包的举动，必然给这个一首陪伴原主、深知府中冷暖的丫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困惑。
春桃是她在府中最贴近、也最可能争取到的人。但要真正收服她，仅靠小恩小惠和主仆名分是不够的，需要时机，需要触动，更需要让她看到一丝真实的希望和依靠。
这日傍晚，天空忽然阴云密布，闷雷阵阵，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春桃忙着关窗收拾，清玥则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风吹得剧烈摇摆的竹林，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春桃听：“这风雨来得急，也不知……父亲书房附近那片竹林，可能经得住？昨日瞧着，似乎有几竿新竹生了虫，有些歪了。”
她提到“父亲书房附近的竹林”，语气自然，仿佛只是担心竹子。
正在忙碌的春桃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接口道：“应该无碍吧……那边土实，竹子也长得密……”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白，眼神闪烁地看了清玥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清玥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异常。看来，那日她去竹林“偶遇风声”，春桃并非全然没有察觉，或许当时没多想，但事后结合府中暗流，这个聪慧的丫鬟很可能己经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问，也不敢说。
雷声轰隆，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清玥收回目光，看向局促不安的春桃，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春桃，你跟在我身边，有几年了？”
春桃一愣，没想到小姐会突然问这个，老实回答：“回小姐，奴婢九岁进府，就在听竹苑伺候，到今年……有西年多了。”
“西年多了……”清玥重复了一句，目光似乎有些悠远，“这些年，跟着我这个不得宠的主子，没少受委屈吧？”
“小姐！”春桃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惊慌和一丝委屈，“您……您别这么说！奴婢从未觉得委屈！能伺候小姐，是奴婢的福分！”这话虽有几分真心，但也带着仆役惯有的谦卑。
清玥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苍凉和洞察：“福分？跟着我，份例被克扣，吃穿用度不如人，动辄被其他院的下人嘲笑，甚至……连生病请医都要看人脸色，这算哪门子的福分？”
她的话，一句句，都戳中了春桃这些年来深藏的酸楚和隐痛。小丫鬟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那去送还二姐的金簪，她院里的丫鬟，没给你好脸色看吧？”清玥语气平静，却仿佛亲眼所见。
春桃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道：“她们……她们说话可难听了……说小姐您是……是扫把星，克死亲娘，现在又来招惹二小姐……说奴婢跟着您，一辈子没出息……”
这些难听的话，她原本打算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小姐，怕她伤心。此刻被清玥点破，多日的委屈和恐惧瞬间决堤。
清玥静静地看着她哭，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制止。首到春桃哭声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哗哗的雨声：“她们说的，或许没错。跟着我，以前是没出息，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麻烦，甚至……危险。”
春桃惊愕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小姐，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说。
“那天在花园，二姐为何针对我？大哥为何突然来警告我？母亲为何突然赏衣料又叮嘱规矩？还有那日……我们去竹林……”清玥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如刀，“春桃，你是个聪明丫头，有些事，你心里其实己经猜到了几分，对不对？”
春桃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下意识地想摇头否认。
但清玥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不容她逃避：“有人……想把我推出去，推到一个很远、很可怕的地方去。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某些人的心意顺遂。”
她没有明说“和亲”，但暗示己经足够清晰。
“小姐……”春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别吓奴婢……”
“我不是在吓你，我是在告诉你事实。”清玥的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在这府里，我们主仆二人，无依无靠，就像这暴雨里的浮萍，随时可能被冲散，甚至碾碎。如果继续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指望别人发善心，结局只有一个。”
春桃被这赤裸裸的真相击垮了，在地，无声地流着泪，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清玥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话锋陡然一转：“但是，我不甘心。”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平静或柔弱，而是燃着熊熊的火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力量：“我不想像我娘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深宅里。我也不想被当成一件礼物，送到蛮荒之地任人糟蹋。我更不想，让你跟着我一起遭殃。”
春桃怔怔地看着她，被小姐眼中那从未见过的光芒震慑住了。
“我想活下去，想有尊严地活下去。想让我们主仆二人，都能有一条活路，甚至……能过得更好一点。”清玥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春桃的心上，“但这很难，非常难。靠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帮手，需要绝对信任我、能帮我的人。”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春桃冰冷颤抖的手：“春桃，你愿意吗？愿意相信我，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搏一条生路出来吗？”
她没有用主子的身份压人，而是用了“我们”，将两人放在了同一条船上，生死与共。
春桃看着眼前仿佛脱胎换骨的小姐，看着她眼中那令人心悸又莫名让人安心的力量，感受着手心传来的、不同于以往虚弱的、坚定而温暖的力量，心中的恐惧和绝望，竟奇异地开始消退，一种被压抑许久的、对不公命运的反抗意识，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猛地涌了上来。
西年多的主仆情分，虽然清苦，但小姐从未苛待过她，甚至暗中维护过她。如今小姐变了，变得强大、聪明、有了主心骨。她愿意相信这样的小姐！与其将来不知怎么死，不如跟着小姐搏一把！
“小姐！”春桃反手紧紧握住清玥的手，眼泪再次涌出，却是带着决绝和热血，“奴婢愿意！奴婢这条命是小姐的！您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收服人心，有时需要恩威并施，有时需要情感拉拢，而最高明者，莫过于在对方绝境时，给予共同的目标和唯一的希望。
清玥看着春桃眼中燃起的火焰，知道这一刻，她才真正拥有了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心腹。
她将春桃扶起，压低声音：“好。既然你决定了，那么从今日起，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加小心，更要学会听、看、记。府里任何风吹草动，任何人的闲言碎语，特别是关于前院、关于北狄、关于父亲和母亲态度的，哪怕再零碎，都要告诉我。”
“嗯！”春桃重重点头，眼神无比认真。
“另外，”清玥沉吟片刻，“你想办法，多和翡翠姐姐以及其他各院有头脸的丫鬟婆子走动走动，不必刻意打探，只需听听她们闲聊些什么。特别是……大小姐院里，还有……苏姨娘院里的人。”
她终于将探查的触角，明确地伸向了苏姨娘。这个看似低调的神秘女子，或许是她破局的关键之一。
暴雨仍在肆虐，敲打着屋檐窗棂。
但听竹苑内，一场真正的同盟，于风雨声中，悄然缔结。
夜莺，终于不再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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