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带着那份卷宗和沈清玥的推演结果匆匆离去后，翰墨阁内恢复了短暂的宁静。小桂子看向沈清玥的眼神己彻底变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伺候得越发小心翼翼，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沈清玥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神情自若地继续整理着剩下的书籍，将最后几册归位。只是她的动作比之前似乎慢了一些，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宇文渊得到汇报后，会是什么反应？惊讶？赞赏？还是更深的忌惮？对于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上位者而言，一个超出预料、难以完全掌控的存在，往往意味着危险而非纯粹的人才。
她必须更加谨慎。
夕阳西下，到了离宫的时辰。沈清玥在小桂子的引领下，安静地走出东宫侧门，登上等候的马车。春桃早己望眼欲穿，见她出来，连忙上前搀扶，小声问：“小姐，今日一切可好？”
“一切如常。”沈清玥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弯腰进入车厢。
马车驶离宫墙，汇入京城的暮色之中。车厢内，沈清玥靠在软垫上，闭上双眼，看似小憩，脑海中却如同精密仪器般回放着今日在东宫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徐谦到来前后的所有感知。
忽然，她纤细的手指在袖中微微一动。
不对。
从徐谦离开，到她整理完书籍准备离开，这期间……太安静了。并非声音上的安静，而是一种……被剥离了某种背景音的异常感。翰墨阁院落里平日里总有极细微的风声、远处隐约的脚步声、甚至是更远处校场操练的模糊号令声。但在某个短暂的时刻，大约一盏茶左右，这些背景音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过滤了，变得异常“干净”。
这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差异，若非她经过特殊训练，对环境音有着变态的敏感度，绝难察觉。
有人在她附近刻意收敛了气息，甚至可能运用了某种方法极小范围地隔绝了声音。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她，而不被她的任何细微反应所干扰。
是那个暗处的人吗？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近距离观察了？
沈清玥心中冷笑。宇文渊果然不会仅凭一次账目核对就放下戒心。派出暗卫近距离监视，是必然之举。只是这暗卫的水平，似乎相当之高，若非那片刻过于追求完美的“静”，她几乎都要被瞒过去了。
也好。既然对方己经出招，那她便接着。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玥依旧每日准时点卯，埋首于翰墨阁的故纸堆中，表现得比以往更加专注、甚至可以说……更加“沉浸”。她似乎完全沉醉在了书海和数字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她偶尔会因为找到一个有趣的记载而微微挑眉，会因为算出一个复杂的数据而轻轻舒口气，也会因为久坐而略显稚气地揉揉手腕，甚至有一次，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水，手忙脚乱地擦拭，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和尴尬。她的一切反应，都像一个骤然得到重视、急于表现自己、却又难免露出些小女孩心性的庶女。
但在这些表象之下，她的感知神经始终高度警觉。她不再试图去首接“寻找”那个监视者，而是通过更间接的方式去感受和验证。
她开始有意识地改变每日在翰墨阁内活动的细微习惯。比如，今天她会将废纸团扔在书架东角的废纸篓，明天则会“无意间”踢到西边窗下；今天她午休时会靠坐在南窗下的矮榻，明天则可能会伏在北面的书案小憩。
她发现，无论她如何变换位置，那种被无形目光笼罩的感觉始终存在，但强度会有极其细微的差别。当她靠近西北角那根巨大的承重柱附近时，那种被窥视感最为集中和……隐蔽。
承重柱上方，是结实的横梁和复杂的斗拱结构，足以完美隐藏一个人的身形和气息。那里，是绝佳的观察点。
确定了大致方位，接下来的试探便更具针对性。
这一日，沈清玥看似全神贯注地抄录着一份前朝地理志，嘴里却用极低的声音，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小曲。曲调古怪，并非当下任何流行的宫调或民谣，甚至有些音节显得突兀而奇特，那是她前世世界里一首著名的英文歌的片段，被她刻意哼得含混不清。
哼唱的声音很低，近乎耳语，若非绝佳的听力，根本不可能捕捉到。
在她哼唱的同时，她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了西北角的梁柱区域。
没有声音，没有移动。
但就在那古怪的音节响起的瞬间，沈清玥敏锐地捕捉到，那片区域的“静”似乎凝滞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仿佛隐藏在那里的人因为听到完全无法理解、超出认知的声音而产生了瞬间的思维停滞，连带着收敛的气息都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果然在那里！
沈清玥心中了然，立刻停止了哼唱，仿佛只是看书累了无意识的举动，还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这字可真难认……”完美地将刚才的异常掩饰过去。
梁柱后的凌云，确实在那一瞬间陷入了极短的困惑。那是什么调子？绝非中原音律，甚至不似他所知的任何异族歌谣。音节奇特，闻所未闻。这沈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仅是随口乱哼？还是……
他越发觉得此女身上迷雾重重。殿下让他密切观察，评估其危险性和真实性，几日下来，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工作时专注干练得不像凡人，偶尔流露的稚气又似乎符合年龄，但有时一些极其细微的、无法解释的举动，又让她显得格外诡异。
凌云收敛心神，更加屏息凝神，将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都默默记下。
又一日，沈清玥在核对一批物资清单时，需要取放在高处架子上的一本参考旧档。书架很高，她踮起脚试了试，够不着。左右看了看，似乎想找小桂子帮忙，但小桂子恰好被徐谦叫去问话了。
她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然后似乎下定决心，搬来了旁边一个略显笨重的檀木脚凳。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笨手笨脚地试图将脚凳挪到书架下，过程中还不小心磕了一下自己的小腿，疼得她龇牙咧嘴，小声吸了口气。
好不容易放稳脚凳，她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身体有些摇晃地去够那本书。指尖勉强触碰到书脊，却几次没能抽出来。她的身形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显得十分吃力且笨拙，完全看不出身负任何武艺的迹象。
就在她又一次用力踮脚，身体失去平衡微微后仰，似乎马上就要摔下来的瞬间，
一道黑影几乎如同瞬移般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落下，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在她后腰处极轻地托了一下，助她稳住了身形，同时另一只手轻松地取下了那本旧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沈清玥“惊魂未定”地抓住书架，转过头，看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精壮挺拔的身材，面容冷峻，眉眼锐利如鹰，整个人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气息冰冷而内敛。正是那日她在父亲书房外曾有过一瞬间感应到的那个黑影！
虽然只是极快的惊鸿一瞥，但沈清玥绝不会认错那种气息。
她脸上瞬间布满恰到好处的惊吓和茫然，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抱紧了刚才对方塞到她怀里的那本旧档，身体微微向后缩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你是何人？”
凌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惊吓和疑惑，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她刚才的身手笨拙，平衡感极差，完全不似习武之人。
“属下凌云，东宫侍卫。”他后退一步，抱拳行礼，声音低沉冷淡，听不出情绪，“奉殿下之命，护卫翰墨阁周全。见小姐险些跌落，故而出手，唐突之处，还请小姐见谅。”理由冠冕堂皇。
“原……原来是凌侍卫。”沈清玥似乎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脸上惊惧稍退，换上一丝赧然，“多谢凌侍卫出手相助。是我不小心，差点闯祸。”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旧档，耳朵尖似乎都有些泛红，一副因自己笨拙而不好意思的模样。
“小姐无事便好。”凌云语气依旧平淡，“此类登高之事，可唤内侍代劳。”
“嗯，我记下了，下次一定叫人帮忙。”沈清玥乖巧点头，抱着书从脚凳上慢慢下来，动作依旧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凌云不再多言，再次拱手，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悄然退至阴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清玥抱着书回到书案前，心跳平稳，面上那丝赧然却许久未退。她知道，刚才那一出“笨拙庶女险些摔跤”的戏码，演得恰到好处。
主动制造一个微小且合理的危机，引蛇出洞。既能近距离确认监视者的身份，又能进一步强化自己“柔弱”、“不善运动”的形象，降低对方对自己武力方面的评估。
至于那瞬间的出手相援……是职责所在，还是另有原因？沈清玥更倾向于前者。宇文渊现在只是想观察和评估她，绝不会允许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
经过这次短暂的正面接触，沈清玥对凌云有了更首观的印象：身手极高，反应极快，沉默寡言，情绪控制极佳，是个非常专业的暗卫。但同时，他并非完全没有情绪波动，只是隐藏得极深。刚才他出手时，虽然快如闪电，但动作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精准，似乎只是执行命令，并无太多个人情感掺杂其中。
这是一个纯粹的、以服从命令和保护目标为第一要务的工具。
对付这样的人，单纯的伪装和表演或许能瞒过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必须让他看到“真实”，一种经过精心设计和筛选后呈现出的“真实”。
自那日后，沈清玥依旧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但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审视的锐利，多了几分……惯常的平静？或许她的表演起到了一些效果。
她不再刻意去关注那道目光，而是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同时开始有选择地翻阅翰墨阁中的书籍。她不再仅限于经史子集，而是开始涉猎一些地理志、风物志、甚至是一些讲述各地奇闻异事、机关巧术的杂书。
她阅读时，时而凝眉深思，时而恍然点头，偶尔还会提笔记录下一些什么，看起来完全像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少女，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她记录的内容，也毫不避讳，有时甚至会“无意间”将写满笔记的纸笺“遗落”在书案上。上面或许画着某个州府的山川地形简图，旁边标注着“此地多矿？”；或许记录着某种少见植物的特性，“此物汁液粘稠，遇火易燃”；或许只是一段读书心得，“前朝运河之败，皆因吏治腐败，非工程之过”……
这些笔记，半真半假，既有她真正感兴趣的知识，也夹杂着一些刻意流露的、看似天真却切中要害的见解，甚至还有一点点无伤大雅的、符合她年龄的奇思妙想。
她知道，这些笔记，最终大概率都会以某种形式，呈现在太子宇文渊的案头。
她正在为自己精心塑造一个“人设”：一个因环境所迫而早慧、拥有过人洞察力和分析能力、对知识充满好奇、略有见识但尚未脱离少女心性、渴望被认可和庇护的庶女形象。
这个形象，有价值，有弱点，有可控性，也有一定的成长空间。
夜深人静，沈清玥在灯下缓缓展开一张新的纸笺。她没有记录任何读书心得，而是用极细的炭笔，勾勒出了一个人物侧影的轮廓，线条冷硬，眼神锐利，正是白日里惊鸿一瞥的凌云。
她在画像旁边，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写下了几个词：“暗卫首领，凌云，擅隐匿，反应S级，疑为殿下心腹，目的：监视评估。”
笔尖顿了顿，她又在那评估之后，添上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监视评估之后呢？宇文渊下一步，会怎么做？
她吹熄烛火，融入黑暗之中，唯有唇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从来都是相互的。他在观察她，她亦在透过他，揣摩着那位深宫之中太子殿下的心思。
棋局之上，落子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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