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雪下了三天三夜，把城墙外的沟壑填成了一片白，也把城里的炊烟压得低低的，像条喘着气的白狗。
萧彻裹着件新缝的羊皮袄——那是赵虎硬塞给他的，说是从李茂贞库房里翻出来的，原主没穿过——坐在府衙的暖阁里。桌上摊着张粗糙的舆图，用炭笔圈着附近几座城的位置，笔尖悬在“灵州”二字上，迟迟没落下。
“少当家，灵州军马来了消息。” 赵虎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手里捏着张字条，眉头拧成个疙瘩，“说……说咱们占了朔方，是‘以下犯上’，限咱们三日内开城投降，不然就踏平这里。”
萧彻抬眼。灵州节度使韩洙，是后唐的老牌将领，据说跟李茂贞沾点亲，这次来讨说法，多半是为了面子，也为了朔方城囤积的粮草。
“粮草够吃多久？” 他问。
“库房里还有二十石米，十车草料，” 赵虎挠挠头，“但城里百姓刚遭了灾，得匀出一半给他们……撑死了，够咱们和降兵吃半月。”
半月。萧彻指尖在舆图上敲了敲。灵州军有三千人，带甲的就占一半，而他们止戈营加上降兵，能拿起刀的不过两百出头，硬碰硬就是鸡蛋碰石头。
“让弟兄们把西城门的积雪清了，” 萧彻忽然道，“留条道，别堵死。”
赵虎愣了：“啥？清城门？那不是方便他们进来……”
“方便他们看。” 萧彻打断他，炭笔在舆图上“灵州”与“朔方”之间划了道线，“让降兵换上咱们的旗号，在城头多走动。再把李茂贞通契丹的信抄几份，用箭射去灵州军营里。”
赵虎还是没懂，但他信萧彻。自打下朔方城，这十六岁的少年像突然长了见识，调兵遣将时的冷静，比李茂贞那老东西还像个将官。他“哎”了一声，转身要走，又被萧彻叫住。
“让苏先生来一趟。”
苏文谦来得很快，背着他那只磨得发亮的药箱，药草味混着雪气飘进暖阁。他刚给城门口冻伤的乞丐换了药，鬓角还沾着点雪粒，见了萧彻，拱手作揖，不卑不亢：“少当家找我？”
“苏先生，” 萧彻指着舆图，“灵州军若是来攻，城防哪里最险？”
苏文谦俯身看了看，指尖点在北城角：“这里是老墙，去年秋雨泡过，夯土松了。还有西城门外的那道沟，雪化了会成泥沼，易守难攻，但若被敌军绕过去……”
他话没说完，萧彻己经明白了。这城看着结实，实则处处是破绽，全凭人心撑着。
“多谢先生。” 萧彻收起炭笔，“若是开了仗，伤兵还得劳烦先生。”
苏文谦点点头，目光落在萧彻冻得发红的手上——那双手握过笔，也刚沾过血，指节处还有未愈的冻疮。他忽然道：“少当家可知，李茂贞的库房里，除了粮草，还有些别的？”
萧彻挑眉。
“二十坛老酒，” 苏文谦缓缓道，“还有三车药材，当归、黄芪、干姜都有，足够熬一锅驱寒的汤药。”
暖阁里静了片刻。萧彻忽然笑了，是这几天来第一次笑：“先生是说，该给弟兄们和百姓们暖暖身子？”
“不止。” 苏文谦看着他，“灵州军里，有不少是韩洙强征的壮丁，家就在这附近。天寒地冻的，谁愿为了别人的面子拼命？”
萧彻懂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纷飞的雪：“赵虎说，先生是后唐太医令，因不愿给皇帝炼丹药才逃出来的。”
苏文谦眼神暗了暗，没否认：“医者医人，不医疯魔。”
“那先生觉得，这乱世，能医吗？” 萧彻问。
苏文谦沉默了。雪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息。过了许久，他才道：“医不了乱世，但能医人心。少当家这几日减免赋税，安葬死者，己在医了。”
萧彻没再说话。他想起父亲的头挂在城门上时，那些百姓躲闪的眼神；想起现在走在街上，有人偷偷塞给他一个热窝头。人心这东西，比城砖软，也比铁甲硬。
入夜后，雪下得更紧了。萧彻披着甲胄在城头巡营，甲片上落满了雪，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发冷。降兵们缩在垛口后烤火，见了他，纷纷起身行礼，眼神里没了初见时的惧意，多了点踏实。
“少当家，喝口热的。”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递过个陶碗，里面是姜酒，辣得烧心。
萧彻接过来，抿了一口。老兵叫王二，原是朔方城的城门卒，李茂贞在时，他儿子被抓去当炮灰，死在了灵州城外。
“王大哥，” 萧彻望着灵州方向的黑暗，“若是灵州军来了，你怕吗？”
王二猛灌了口酒，把酒碗往地上一顿：“怕个球！李茂贞那狗东西害我儿子，韩洙也不是好东西！他敢来，老子就敢跟他拼！”
周围的降兵们都应和起来，骂声混着风雪，在城头上滚荡。萧彻看着他们眼里的火，忽然觉得，这城或许没那么难守。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嘘”的一声轻响。
赵虎瞬间拔刀：“谁？”
黑暗里，一个瘦小的影子从雪堆后钻出来，举着双手：“别杀我！我是……我是从灵州来的，有要事见你们当家的！”
是个少年，看着比萧彻还小几岁，穿着件破烂的棉袄，冻得嘴唇发紫，怀里紧紧抱着个油布包。
萧彻示意赵虎放下刀：“让他上来。”
少年被拽上城楼，抖得像片落叶。他看了眼萧彻，又赶紧低下头，声音打颤：“我……我是灵州军粮官的书童，我家老爷让我来送样东西。”
他解开油布包，里面是块巴掌大的玉佩，青白色，雕着只展翅的鹰——那是韩洙的私印样式。
“老爷说，” 少年飞快地说，“韩节度使明日午时攻城，但他的亲兵营会晚半个时辰到。老爷还说，‘止戈’二字，他认得。”
萧彻的心猛地一跳。止戈？他怎么会认得这两个字？
“你家老爷是谁？” 他追问。
少年却摇摇头，眼里露出惧色：“老爷没说，只让我带句话：‘城可守，不可恋’。” 说完，他转身就想跑，被赵虎一把拉住。
“少当家，这小子……”
“放他走。” 萧彻盯着那块玉佩，指尖冰凉，“给他点干粮和盘缠。”
少年接过干粮，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雪里。赵虎挠着头：“这……是敌是友啊？”
萧彻没回答。他着那块玉佩，鹰的翅膀锋利，硌得手心发疼。城可守，不可恋。这话是什么意思？
风卷着雪扑在脸上，他忽然想起苏文谦的话——医人心。或许，灵州军里，也有想医这乱世的人。
他抬头望向灵州方向，黑暗沉沉，像头蛰伏的巨兽。但他知道，明日午时，这头巨兽就会张开獠牙。
而他，和这座城，必须迎着獠牙，站到最后一刻。
雪还在下，把城头的脚印盖了又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萧彻手里的玉佩，在寒夜里透着点微光，像颗藏在冰雪里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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