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雪停了。
灵州军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朔方城头的守军正嚼着冻硬的窝头。王二把最后一块窝头塞进嘴里，拍了拍萧彻的肩膀：“少当家，看这架势，韩洙是真带了不少人。”
萧彻没说话。他扶着垛口往外望，密密麻麻的兵甲在雪地里铺展开，像条冻僵的蛇，蛇头正对着北城——苏文谦说的那处夯土松动的老墙。
“弟兄们，” 他忽然扬声，声音被风送得很远，“灵州军里，有不少是被强征的百姓。他们的爹娘妻儿，或许就在这附近刨雪找吃的。”
城头上静了静。王二摸了摸腰间的刀，那刀是李茂贞的旧物，刃口不算锋利，却被他磨得发亮。
“少当家想说啥？” 赵虎扛着战斧，瓮声问。
“不想他们死。” 萧彻的目光扫过城下，“但谁要敢踏过护城河，咱们也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话音刚落，灵州军阵里响起一阵号角。三辆冲车被推了出来，车轮碾过雪地，留下深深的辙印，辙印里很快渗出黑红的血——那是昨晚偷偷摸到护城河下的斥候，被赵虎安排的弟兄用矛捅死在冰洞里。
“放箭！” 萧彻一声令下。
城头上的弓手们早拉满了弦，羽箭“嗖嗖”地射出去，像群掠过雪地的黑鸟。灵州军阵里倒下一片，却很快又被后面的人填满。冲车越来越近，撞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城砖都在颤。
“韩洙这老东西，是铁了心要撞北城。” 赵虎啐了口唾沫，战斧在手里转了个圈，“少当家，让弟兄们扔火罐吧！”
萧彻摇头。火罐不多，得留着当后手。他从怀里摸出那枚青白玉佩，阳光照在上面，鹰的影子投在城砖上，像要扑起来咬人。
“王二，带五十人去西城。” 他忽然道，“把积雪往城下推，堆成个坡。”
王二愣了：“堆坡？那不是方便他们爬……”
“照做。” 萧彻的语气不容置疑，“告诉弟兄们，见了灵州军的旗号，先别放箭，等他们爬到半坡再动手。”
王二虽不解，还是领了命。赵虎看着他的背影，挠头道：“少当家，这葫芦里卖的啥药？”
萧彻没解释。他盯着灵州军阵后的那面大纛，韩洙的将旗还没动——按昨晚那书童的说法，亲兵营会晚半个时辰到，也就是说，现在冲在前面的，多半是些被强征的壮丁。
冲车终于撞到了北城墙上。“轰隆”一声响，夯土簌簌往下掉，几个守军没站稳，差点滚下城头。灵州军阵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更多的人扛着云梯往城下冲。
“扔石头！” 赵虎大吼。
城头上的石头、断木砸下去，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个灵州兵快爬到垛口，被王二一刀削掉了半个脑袋，血溅在雪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可灵州军太多了。倒下一批，又涌上一批，云梯上很快爬满了人，像串在竹签上的蚂蚱。萧彻看见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兵，手冻得发紫，抓着云梯的木杆瑟瑟发抖，眼神里全是恐惧。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握着刀的手在抖，却不得不往下砍。
“停！” 萧彻扬声喊道。
城头上的攻击骤停。灵州军愣了愣，连爬在云梯上的兵都停了动作，疑惑地望着城头。
“下面的弟兄，” 萧彻的声音穿过厮杀的余响，清晰地落在阵前，“你们家里，是不是也有等着下锅的妻儿？是不是也有冻在雪地里的爹娘？”
没人回答。只有风卷着雪沫子，在两军之间打着旋。
“韩洙给了你们什么？” 萧彻继续喊，“是能暖身子的棉袄，还是能填肚子的粮食？” 他指向灵州军阵后，“他的亲兵营还在后面烤火喝酒，让你们来当垫脚石！这样的官，你们也要替他卖命？”
云梯上的少年兵忽然松了手，顺着云梯滑下去，跌在雪地里，抱着头缩成一团。有几个兵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跳了下来，很快被后面的督战队砍倒。
“放箭！射死这妖言惑众的小贼！” 灵州军阵里传来怒吼。
羽箭再次飞来，萧彻侧身躲过，一支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钉在后面的旗杆上，箭羽嗡嗡作响。
“看来，有人急了。” 他冷笑一声，对赵虎道，“把李茂贞通契丹的信，再射一批过去。”
这次，灵州军阵里明显乱了。那些被强征的兵看着飘落在雪地里的信纸，交头接耳，脚步慢了下来。督战队砍倒的人越来越多，却拦不住阵脚的松动。
就在这时，西城方向传来一阵惊呼。
萧彻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灵州兵顺着王二堆的雪坡爬了上来，手里举着刀，脸上带着悍色——竟是韩洙的亲兵，绕到西城想偷袭。
“赵虎！” 萧彻喝道。
“来了！” 赵虎的战斧早等不及了，带着几个弟兄扑过去，斧刃劈在甲胄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那十几个亲兵确实凶悍，以一当十，很快砍倒了两个止戈营的弟兄。
萧彻刚要上前，却见城下一骑飞奔而来，马上的人举着面令牌，高喊：“韩节度使有令！暂停攻城！”
灵州军阵里的攻击骤然停了。韩洙的将旗开始移动，缓缓向阵前靠近。
萧彻眯起眼。这时候叫停，是怕军心散了，还是……在等什么？
他忽然想起那书童的话：“城可守，不可恋。”
“少当家，你看！” 王二的声音带着惊惶。
萧彻转头，心脏猛地一缩。西北方向的天空中，飘来几面黑色的旗帜，旗上绣着狼头——是契丹的游骑兵！
韩洙根本不是要攻城，他是想把朔方城当诱饵，引契丹人来抢，自己好坐收渔利！
“赵虎，带所有人回北城！” 萧彻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急，“王二，把西城的雪坡挖断！苏先生，让城里的百姓躲进地窖！”
城头上瞬间乱了起来。灵州军己经后退，留出一片空旷的雪地，那片雪地尽头，狼头旗越来越近，马蹄声像闷雷，滚过冻硬的大地。
萧彻握紧了环首刀。他终于明白“城可守，不可恋”是什么意思——这城，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可他不能退。城里有刚安稳了三天的百姓，有父亲的坟，有八个弟兄埋骨的地方。
“弟兄们，” 他转身面对众人，刀指西北，“契丹人来了。他们抢咱们的粮食，烧咱们的房子，杀咱们的亲人。今天，要么把他们挡在城外，要么，咱们就跟这城一起烂在雪地里！”
没人说话。但萧彻看见，王二握紧了刀，赵虎的战斧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连那些昨天还在发抖的降兵，眼里也燃起了火。
马蹄声更近了。萧彻能看见契丹骑兵的皮帽，能听见他们嘴里发出的呼喝，像一群即将扑食的饿狼。
他深吸一口气，把那枚玉佩塞进怀里，玉佩上的鹰似乎烫了他一下。
“准备——” 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挺首了腰，“让他们尝尝，咱们朔方城的雪，是热的！”
城头上的刀斧同时举起，映着雪光，像一片骤然绽放的寒梅。寒风吹过，刃口发出轻鸣，那声音里没有惧，只有一股要把这乱世劈开的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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