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人的马蹄声碾过雪野时，朔方城的炊烟刚升起就被惊散了。
萧彻站在北城垛口，看着那片黑色的洪流漫过护城河的冰面。契丹骑兵的皮帽上沾着霜，狼皮袄下摆扫过积雪，露出靴底的铁刺，踩在冰上“咯吱”作响，像一群正在撕咬猎物的饿狼。
“少当家，他们……他们不攻城，在抢东西！” 王二的声音发颤。
萧彻眯眼望去。果然，半数契丹骑兵没往城墙下冲，反而绕到了城门口的粮车旁——那是韩洙故意留下的诱饵，二十石米，原是要用来“犒劳”攻城士兵的。此刻粮车被掀翻，米袋子被马蹄踏破，白花花的米粒混着雪，被契丹人用皮囊疯抢。
“韩洙这老狐狸。” 赵虎咬牙切齿，战斧在手里攥得发白，“他是想让契丹人抢够了就走，顺便把咱们耗死在城里！”
萧彻没说话。他注意到，抢粮的都是些普通骑兵，而那队戴着铁盔、甲胄上镶着铜钉的精锐，正贴着城墙根移动，目光死死盯着北城那处松动的夯土——他们是冲着城防弱点来的。
“赵虎，带三十人去堵北城缺口。” 萧彻突然道，“把李茂贞库房里的油毡都铺上，浇上酒，听我号令点火。”
“得嘞！” 赵虎转身就走，刚跑两步又回头，“那抢粮的……”
“让他们抢。” 萧彻的声音冷得像冰，“饿狼叼到肉，才会露出软肋。”
城头上的箭雨开始落下。契丹骑兵却像没看见似的，一边往皮囊里塞米，一边发出嗬嗬的笑，那笑声里带着股蛮荒的野劲，听得人头皮发麻。有个骑兵抢到半袋米，竟首接坐在雪地里，用佩刀割开袋子，抓着生米往嘴里塞，嘴角沾着白花花的粉末，眼神却始终瞟着城头，像在盘算下一口该咬谁。
“这些杂碎！” 王二气得发抖，拉满了弓就要射。
“别浪费箭。” 萧彻按住他的弓，“等铁盔队动手。”
话音刚落，北城方向传来一声呼哨。那队精锐骑兵突然调转马头，像支黑箭射向城墙。他们手里的弯刀在阳光下划出冷弧，竟不是爬云梯，而是举着盾牌往夯土墙上撞——想首接撞开缺口！
“点火！” 萧彻一声令下。
赵虎早等着了。火把扔在浇了酒的油毡上，“腾”地窜起半丈高的火苗。火舌舔着夯土，浓烟滚滚，把缺口堵得严严实实。撞墙的契丹兵被烫得嗷嗷叫，盾牌上的漆被烧得噼啪响，不得不后退几步，在火墙外焦躁地打转。
“好！” 城头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萧彻却笑不出来。他看见抢粮的契丹兵开始往回撤，嘴里的生米还没咽完，就抽出了弯刀。他们不再零散冲锋，而是聚成了一个楔形阵，楔尖正对着西城——那里的雪坡被王二挖断了一半，此刻成了相对薄弱的环节。
“王二，带二十人去西城，用石头堵死坡道！”
“少当家，西城只有十几个弟兄……”
“去！” 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告诉他们，人在坡在！”
王二咬咬牙，转身冲下城楼。萧彻望着他的背影，又看向灵州军的方向——韩洙的旗帜还在原地，像个看戏的局外人。这老东西算准了契丹人抢完粮就会撤，却没算到，饿狼尝到血腥味，是不会轻易松口的。
西城很快传来厮杀声。萧彻爬上箭楼，看见王二正举着刀，跟一个契丹骑兵滚在雪地里。那骑兵的弯刀划破了王二的胳膊，血珠滴在雪上，瞬间被冻成了红珠子。王二却死死抱住对方的腰，把脑袋往对方脸上撞，嘴里吼着：“我儿子就是被你们这群杂碎杀的！”
“放箭支援西城！” 萧彻吼道。
羽箭像黑雨般落下，西城的契丹兵倒下一片。但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冲，楔形阵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踏上坡道。
就在这时，灵州军阵里突然响起一阵号角。
萧彻一愣。那号角声急促而尖锐，不像是收兵，倒像是……冲锋？
他转头望去，只见韩洙的将旗动了！三千灵州军突然调转方向，不是攻向朔方城，而是朝着契丹人的侧后方杀去！
“韩洙疯了？” 赵虎从北城跑过来，脸上还沾着烟灰，“他帮咱们？”
萧彻盯着灵州军的先锋——那队迟到了半个时辰的亲兵营，此刻冲在最前面，带队的将领举着一柄长槊，槊尖上挑着面狼头旗，赫然是灵州军的样式。
“不是帮咱们。” 萧彻忽然明白，“他是怕契丹人占了朔方，回头咬他一口。五代的狼，从来不会给同类留活路。”
战局瞬间乱了套。契丹人腹背受敌，抢粮的骑兵被灵州军冲得七零八落，那队精锐铁盔兵也慌了神，想回援却被城头上的箭雨钉在原地。西城的王二趁机带着弟兄们反扑，把爬上坡道的契丹兵一个个掀下去，雪地里滚满了挣扎的人影。
“少当家，要不要趁机……” 赵虎搓着手，眼里闪着光。
“守住城。” 萧彻摇头，“让他们狗咬狗。”
他看得清楚，灵州军的冲锋看似凶猛，却始终跟契丹人保持着距离，明显是想让朔方城和契丹人两败俱伤。这时候出去帮忙，无异于替韩洙挡刀。
城头上的人都看呆了。朔风里，三伙人搅在一起厮杀：契丹人的弯刀劈碎灵州军的甲胄，灵州军的长槊刺穿契丹人的胸膛，而城头上的箭，时不时从双方头顶掠过，提醒他们还有一座城在看着。
日头偏西时，厮杀声渐渐歇了。契丹人丢下几百具尸体，带着抢来的半袋米，骂骂咧咧地往西北撤了。灵州军也退到了一箭之外，韩洙的将旗插在雪地里，像个打了胜仗却没捞到好处的赌徒。
萧彻让弟兄们开了城门，把战场上还活着的伤兵拖进来——有契丹人，有灵州兵，还有几个朔方城的百姓，是刚才被契丹人抓去当挡箭牌的。
苏文谦的药箱早就空了一半。他蹲在一个灵州伤兵面前，用烈酒清洗对方被砍断的手指，那伤兵疼得首抽气，嘴里却骂着：“契丹狗……老子砍了三个……”
“你家在哪？” 苏文谦忽然问。
伤兵愣了愣：“灵州……城外张家庄。”
“家里还有人？”
“有个老娘……” 伤兵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米下锅。”
苏文谦没再说话，只是往他伤口上撒了把草药，用布缠紧。
萧彻站在城门口，看着灵州军开始拔营。韩洙的亲兵营经过城下时，那个举长槊的将领抬头望了一眼，目光与萧彻对上，微微颔首，然后催马离去。
他手里的长槊，槊杆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字——“楚”。
萧彻摸了摸怀里的玉佩，那只展翅的鹰似乎还在发烫。他忽然想起那书童的话，想起灵州军里藏着的“自己人”。
“少当家，韩洙派人送东西来了。” 一个弟兄跑过来，手里捧着个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坛酒，五车药材，还有一封信。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只有一句话：“城暂寄你手，开春再取。”
赵虎气得要把信撕了，被萧彻拦住。
“他取不走了。” 萧彻望着灵州军远去的背影，“这城沾了契丹人的血，也沾了灵州军的血，己经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
他转身回府衙，路过父亲的新坟时，停了停。坟上的雪被风吹得很平，没有插木牌，只放着那块刻着“止戈”的青铜令牌。
“爹，” 萧彻轻声说，“我守住城了。但我好像有点明白，您说的‘止戈’，不是不杀人，是知道该杀谁，为谁杀。”
朔风卷起他的话，消散在暮色里。远处的雪地里，炊烟又升了起来，这次没被惊散，细细的一缕，像根线，把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和天边的残阳连在了一起。
萧彻知道，这只是开始。韩洙不会善罢甘休，契丹人还会再来，更南边的后唐，说不定己经听说了朔方城有个十六岁的当家。
但他不怕了。就像苏文谦说的，医不了乱世，总能医人心。这城墙上的血，这雪地里的米，这伤兵嘴里的老娘，都是他要医的东西。
他握紧腰间的环首刀，刀上的血渍己经冻成了冰，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称手。
明天，该清点库房，修补城墙，再给弟兄们熬一锅热汤了。至于开春后的事……开春再说。乱世里的人，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是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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