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溪阳知道项婉的性格，他说再多也不会改变项婉的心意。他慢慢的蹲下身子，动作有些滞涩，像是生锈的机器。他蹲在项婉的沙发旁边，高度甚至比她坐着还要矮上一截，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睛。这个姿态里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和哀求，只剩下一种卑微的、小心翼翼的祈盼。
他没有再去碰她，哪怕是一丝衣角。
他只是仰着头，像仰望一件即将永远失去的珍宝，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婉婉，”他唤她，语调是一种耗尽所有激烈情绪后的疲惫与恳切，“我们……去乌镇吧。”
项婉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转头。
陈溪阳像是得到了一丝微弱的鼓励，继续用那种干涩而轻柔的声音说下去：“之前……好久以前了，你说你想去的。说想看看那里的桥，坐坐那里的船，尝尝那里的定胜糕和姑嫂饼……一首都没去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又无比清晰。
“这次，就我们去。什么都不想，就当……就当是去散散心，好不好？”
他几乎不敢呼吸，等待着她的反应。这是他最后能想到的方式，不是纠缠，不是逼迫，而是试图为他们之间，为这场无可挽回的分别，画上一个稍微不那么仓促、不那么冰冷的句号。或者说，是试图为自己赎罪，弥补那些数不清的失约中的一次。
“我答应你，”他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对她保证，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我们从乌镇回来，就……就按你说的，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
长久的沉默。客厅里的空气凝固着。
就在陈溪阳眼底那点微弱的光快要彻底熄灭时，他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像是幻觉的——
“……好。”
项婉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窗外，但那一个字，清晰地落在了死寂的空气里。
陈溪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酸楚和一丝渺茫慰藉的复杂痛感。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再次的眼眶。
去乌镇的路上下着小雨。车窗外的景色被蒙上一层灰色的薄纱，模糊而安静。车内的气氛依旧凝滞。项婉始终偏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陈溪阳专注地开着车，也不敢轻易开口，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一眼她沉静的、看不出情绪的侧脸。
到达乌镇时，雨恰好停了。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两岸灯笼温暖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像一幅被雨水洗过的水墨画，有一种宁静而哀伤的美。
他们入住临水的客栈，木头窗棂推开，下面就是蜿蜒的河道，偶尔有摇橹船欸乃而过，留下细碎的水声。
陈溪阳小心翼翼地，不再提任何关于感情、关于未来的话题。他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个最忠实的影子。
他们去吃了热腾腾的定胜糕，软糯香甜。项婉小口地吃着，依旧不说话。陈溪阳把她觉得好吃的那块推到她面前。 他们坐了摇橹船。船娘唱着软糯的吴语小调，嗓音清亮，荡开在碧波之上。项婉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微凉的河水，目光追随着两岸缓缓后退的古老建筑和挂满绿藤的石桥。陈溪阳坐在她对面的船板上，静静地看着她，看她被风吹起的发丝，看她低垂的眼睫，看她映在水光里的、模糊的倒影。他拿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她的侧影，背景是朦胧的水色和一座古老的拱桥。
经过一家写真馆时，陈溪阳停住了脚步。橱窗里挂着的是一套淡雅的藕色旗袍。 “婉婉，”他鼓起勇气，声音很轻，“拍一套吧？很好看。” 项婉看了看那旗袍，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化妆，梳头，换上那身剪裁合体的旗袍。当项婉从试衣间走出来时，陈溪阳怔在了原地。暖色的灯光下，她略施粉黛，头发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作者“旧书店得猫”推荐阅读《重逢在盛夏之前》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眉眼间的疲惫被稍稍掩盖，竟透出一种他许久未见的、清冷的、带着淡淡哀愁的美，与这水乡的古韵如此契合。
摄影师带着他们在青石板巷弄里穿梭，在爬满岁月痕迹的木门前，在静谧的廊桥下，在挂满许愿牌的古老榕树旁。起初，项婉还有些拘谨，笑容勉强。但渐渐地，或许是这宁静的环境让人放松，或许是摄影师的引导，她开始微微侧身，低头，抬手……
在一个临水的小露台，摄影师让她凭栏远望。彼时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河面上，碎金万点。微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不知摄影师说了什么，她忽然转过头，唇角极其自然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那一瞬间，陈溪阳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他站在不远处，痴痴地看着那个笑容。那么轻，那么淡，像投入湖面的一粒小小石子，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然后很快消失不见。但它确实存在过。在那张被疲惫和冷漠笼罩了太久的脸上，这个昙花一现的笑容，如同阴霾云层后偶然漏下的一缕阳光，珍贵得让他几乎想要落泪。这才是项婉啊！美丽动人，自信优雅，可是陈溪阳却让她失去了自己得颜色，让项婉在家庭事业中徘徊挣扎，而自己则忽视了一切，觉得理所应当。
他慌忙举起手机，想要记录下这转瞬即逝的时刻，却发现手指颤抖得厉害，镜头模糊一片。
就在这时，项婉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像是从一场梦中被惊醒，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恢复了平静。她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陈溪阳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他只看到项婉的背脊微微挺首了，听着电话，偶尔发出“嗯”、“好”的应答声。几分钟后，她挂了电话，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有一种不一样的光彩。不是刚才那种短暂的被风景牵动的笑意，而是一种从内里透出来的、带着某种专注和生机的光芒。她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看向陈溪阳，眼神不再是完全的疏离和空洞，里面多了一点复杂的东西，像是……找到了某个支点。
“陈溪阳，新闻社的电话，”她开口，声音比这一路以来都要清晰和有力，“之前一首在跟的那个重大题材，领导说，对方终于同意接受我的独家专访了。时间很紧，需要立刻回去准备。”
她的语速不快，但带着一种明确的目标感。说完，她甚至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那身藕色的旗袍似乎都随之焕发出了一种别样的光彩。
陈溪阳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苗，第一次因为工作、因为自我价值而露出了如此真实而动人的神采。
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在职场和专业领域里闪闪发光的项婉，并没有真正消失，她只是被太多的失望和疲惫暂时掩埋了。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既刺痛又熨帖了一下。痛的是她因他而蒙尘，熨帖的是，她终于又能为自己而笑。
他走上前，压下心中翻涌的万千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支持： “好。那我们回去。我帮你订最近的车票？或者……我开车送你回去，你可以路上就开始准备。”
项婉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面似乎有万千思绪掠过。最终，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谢谢。”
回程的路上，天色己彻底暗下。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夜色。项婉打开了手机备忘录和录音笔，沉浸在工作准备中，指尖飞快地打着字，偶尔凝神思考，侧脸的线条专注而认真。
陈溪阳专注地开着车，没有再打扰她。他只是偶尔，会忍不住看向副驾驶座上那个重新被专业和自信光芒笼罩的身影。
她或许还没有原谅他，他们之间那条巨大的裂痕依然存在，“分开一段时间”依然是横亘在前的现实。
但此刻，看着她因为属于自己的价值而重新焕发出的生机，看着她眼中那久违的、明亮的光。
陈溪阳的心中，除了无尽的悔恨和酸楚，竟也悄悄地、渗入了一丝微弱的、类似于希望的东西。
至少，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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