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最后一丝天光被暮色吞没，烛火尚未点燃，黑暗如同柔软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包裹上来。朱雄英独自坐在那片混沌的暗影里，耳边却反复回响着宋小柔离去前那几句极低、却清晰无比的话。
“那种情况下，他喊出的名字，无论是谁，都只会是死路一条。”
“晕过去，他或许还能多活几个时辰。”
“或许…还能等到查清真相。”
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被血腥和恐惧填满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剧烈震荡的涟漪。
她不是麻木不仁。
她不是只会杀戮的机器。
在那冰冷的外表和锦衣卫的烙印之下，在那被残酷训练磨砺出的锋利之下，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份…近乎悲悯的清醒和算计！
她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出手打晕那个囚犯，不是为了所谓的审讯效率，是为了在绝境中，抢下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和“真相”！
这份清醒，在这座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宫里，何其珍贵！又何其…危险！
朱雄英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悸动和后怕的情绪。
他发现自己之前对宋小柔的所有判断，都显得如此肤浅和武断。她不仅仅是一把刀，更是一个在血火地狱里艰难保持着一点本心的、活生生的人。
而这一点本心，却被老朱和自己，联手推进了锦衣卫那个更大的魔窟…
就在这时，那阴魂不散、总能精准踩点的脚步声，又一次在殿外响起。
王太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刚看完一场好戏的满足感和一丝隐秘的兴奋，快步走了进来，甚至忘了平日里那套虚礼，声音都带着点上扬的调子：
“殿下！殿下！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朱雄英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蹙眉看向他。好消息？从这太监嘴里能吐出什么好消息？
王太监凑近了些，脸上堆满了笑，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其中的兴奋劲儿：“陛下刚得的消息！龙颜大悦！让奴婢赶紧来告诉殿下，让您也高兴高兴！”
他顿了顿，像是要吊足胃口，才继续说道：“凉国公！蓝玉大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报！您猜怎么着？”
朱雄英的心猛地一提！蓝玉？高丽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王太监一拍大腿，眉飞色舞：“大将军用兵如神！一路摧枯拉朽不说！就在三日前，竟在高丽最东边的海边，一个叫…叫‘釜山浦’的地方，堵住了一伙想坐船逃往倭国的前高丽王族余孽和倭寇！一场大战！斩首数千级！烧毁倭船百余艘！生擒了那前高丽王的叔父还有好几个倭寇大头目！”
“最关键的是！”王太监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唾沫星子都快溅出来，“您猜从那倭寇头子的座船上搜出了什么？”
朱雄英屏住呼吸。
“金山！银山！堆满了船舱啊殿下！”王太监激动得手舞足蹈，“还有数不清的东珠、貂皮、人参！全是那帮杀才这些年劫掠积累的财宝！还没来得及运走！全便宜咱们了！”
“陛下说了！这才是真正的‘灭国’！不仅占了地盘，还得抄了老家，绝了后患，捞足了实惠！凉国公此功，足以彪炳史册！”
王太监说得口干舌燥，满脸放光，仿佛那金山银山是他自己捞到的。
朱雄英却听得心头越发冰凉。
灭国？抄家？绝后患？
蓝玉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是刮地三尺的强盗！而且手段如此酷烈，杀性如此之重…老朱现在高兴，是因为捞到了金山银山，可日后…这等功高震主、杀戮过甚的将领…
王太监没注意到他难看的脸色，依旧兴奋地道：“陛下己经下旨，让凉国公即刻押送俘获和财宝班师回朝！要大肆封赏！还要用这些俘获，搞一个献俘大典！让天下都瞧瞧咱们大明的军威！”
献俘大典…
朱雄英几乎能想象出那时的场面——蓝玉志得意满，兵马雄壮，无数的战利品和垂头丧气的俘虏被押解进京，万民“欢呼”，圣心“大悦”…
而在这“赫赫武功”的背后，是多少高丽人的尸骨和血泪？蓝玉的屠城恶名，恐怕早己传遍朝野，只是此刻被胜利的光芒暂时掩盖。
老朱真的完全放心这样一个手握重兵、杀气腾腾的将领吗？
王太监终于说完了，期待地看着朱雄英，似乎等待着他露出欣喜的笑容。
朱雄英努力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极其僵硬难看的表情：“…确实…是天大的好消息…有劳王公公特意告知…”
王太监这才心满意足，又说了几句讨喜的话，这才躬身退下。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
朱雄英却再也坐不住了。
蓝玉大胜归朝…献俘大典…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朝堂的焦点将再次集中到军功和武将集团身上！文官们会如何反应？那些被暂时压下去的、关于蓝玉屠城残暴的议论，会不会再次掀起波澜？老朱对蓝玉的赏赐和态度，又会引发多少猜测和暗中的角力？
更重要的是…蓝玉是他朱雄英“首倡”平高丽的“受益者”，某种程度上，他们己经被绑在了一起。蓝玉的荣耀，会分润到他身上，但蓝玉一旦失势或者引起老朱的猜忌…他朱雄英也绝对讨不了好！
这根本不是什麼好消息！这是一把即将悬到头顶的、更华丽的双刃剑！
而且…宋小柔…
蓝玉归来，势必更加骄横。他那个“舅姥爷”，会对宋小柔这把刚刚展现出不同特质的“刀”，产生兴趣吗？还是会因为她的出身（哪怕是被伪造的）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想要利用？
无数念头如同乱麻，瞬间塞满了朱雄英的脑袋，让他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他发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正在加速旋转的漩涡中心，西周是看似荣耀实则危险的激流，每一步踏错，都可能被绞得粉身碎骨。
武力，阴谋，帝王心术，人心鬼蜮…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而他，己经深陷网中。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更冷了，带着深秋的肃杀。
远处宫墙的阴影里，似乎能看到宋小柔如同雕塑般挺立的身影。她或许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会怎么想？
朱雄英发现，自己竟然第一次，开始真正地、试图去揣摩那把“刀”的心思。
而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宫内任何人的脚步声，从殿外另一侧的廊下极快地掠过，消失不见。
那脚步声轻得几乎如同幻觉。
但朱雄英的瞳孔却猛地一缩！
这脚步声…他记得！
是那天夜里…那个送来毒汤的宫女！虽然极其轻微，但那独特的节奏和落点…
她竟然还敢在宫内活动？！或者说…她背后的人，竟然如此肆无忌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压过了方才所有的焦虑和纷乱。
漩涡之下，还有暗流。
这座皇宫，从未真正平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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