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不安的窥探被清除了。
但内部的窥视依旧存在。
江乐之将自己沉入浴缸温热的水中，水波轻柔包裹住身体，驱散了些僵硬和寒意。
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浴室镜子的轮廓，也让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母亲周岚…记忆中母亲的怀抱总是隔着一层什么，隔膜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是从父亲病重，周岚嫁江临峰之后。
没住进江家时，母亲还会关心一下她的生活状况，那时候爸爸还没患病，虽然生活没现在那么富贵，但至少家里是暖的。
妈妈的笑容里带着忙碌生活留下的疲惫，但眼底是有温度的，会用手背贴贴她的额头试体温，会在雨天到校门口等她，伞总是倾向她这边。
那时候，爸爸也还在，他的肩膀不算宽阔，但足以支撑起家里顶梁柱的位置。
爸爸的话也算不多，但会默默把她爱吃的菜挪到她面前。
思绪飘远，拉回现实。
好吧，有点过于无病呻吟了，毕竟有钱人的生活谁不喜欢。
她试图用这一点来讽刺自己不合时宜的怀念，将那份酸涩压下去。
她环顾这间宽敞奢华的浴室，大理石台面光可鉴人，昂贵的香薰蜡烛散发着宁静的香气。
这是以前的她无法想象的优渥，是她住在老旧单元房里时，只能在杂志和电视上窥见一角的浮华。
住在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别墅，衣帽间塞满了当季新款，上下学有豪车接送，零花钱多得花不完。
她拥有了曾经向往的一切物质条件。
可是，这栋别墅太大了，大得空旷，大得回声清晰。
除了按时出现、沉默打扫的佣人，除了在厨房忙碌、会给她塞点心却从不多话的王姨。
能在这巨大空间里‘看见’她，并她产生交集的，只有江涣至。
他无处不在。
他的视线是这栋建筑里最恒定的温度。
父母的忽视是常态，而江涣至的‘关注’，是强烈且持续的。
他会记得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记得她所有习惯性的小动作，记得她每一寸的起伏。
甚至在她被外来的目光窥视时，江涣至也会用高效的方式‘清理’掉，偏执维护着他唯一的‘所有权’。
她什么都不缺了，甚至拥有了过度保护——以让人恐惧的方式。
江乐之将半张脸埋进水里，吐出一串细小的气泡。
得到了向往的生活，但发现华美的袍子下面，爬满了无人知晓的虱子。
而虱子咬啮着她的内心，带来隐秘的痒与痛，无法与人言说。
她想起更久以前，初中时，似乎也有过一段轻快些的时光。
那人的脸己经不太记得了（？）
或许是脑子根本不想记得，记忆被自我保护机制主动模糊、封存，带着抗拒和…痛楚（？）
想到这里，她心脏一阵抽痛，不是因为情绪波动，而是自身。
眼前短暂黑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温热的水似乎也变得有些窒息。
和上次运动会时也是这样抽痛了一下。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痛感慢慢褪去，只留下虚脱般的余悸。
江乐之靠回浴缸壁，微微喘息着，她没太在意，习惯了忽略自身的不适，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
或许是泡得太久了？或者只是最近没睡好？身体偶尔发出的抗议信号罢了，无关紧要。
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将一切异常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偶然。
她对自己的身体向来缺乏的关注和爱护。
这具皮囊，承载着太多的视线——审视，打量，还有江涣至的目光。
身体更像一个需要维持体面的容器，一个承载疤痕和痛苦的客体，而非与她灵魂紧密相连的一部分。
甚至…某种程度上，她有些漠视这具身体的存在价值，它好吃好喝地被供养着，穿着昂贵的衣服，执行着‘活着’这个基本功能。
活着，或者不活着，似乎也没太大的区别，至少对她自己而言是这样的。
水渐渐凉了，她站起身，带起一片水花。
江乐之站在宽大的镜子前，水汽稍稍散去，映照出她的身影。
浴巾从身上滑落，堆叠在光洁的地砖上，她浑然未觉。
镜中的少女肌肤因为热水的浸泡泛着淡淡的粉，但粉色很快褪去，露出底色的苍白。
脸是好看的，带着易碎的脆弱感，美则美矣，经不起磕碰。
眉眼间凝着抹驱不散的忧郁，眼底更是疲惫，是极易激发占有欲和保护欲——
或者说，摧毁欲的美。
她目光缓缓下移，审视着自己的身体。
太瘦了，肩膀单薄，肋骨隐约可见，腰肢细得不堪一握。
胸口起伏的弧度青涩而含蓄，臀腿也缺乏圆润的曲线，像一株还未完全发育，需要滋养的植物。
‘该长肉的地方一点都没有’，她脑子里漠然想着。
这具身体似乎停滞在了某个青黄不接的阶段，缺乏生机勃勃的活力，像一尊精心烧制但易碎的瓷偶。
她看着镜中的眼睛，希望从中找到一点…光亮，或者是愤怒。
但只有沉寂的灰暗，像被蒙尘的玻璃，映不出内心的波澜，或者说，内心本就一片死寂。
…太灰暗了，像匿名信里说的那样，是‘未调开的灰’，混沌一片，无法鲜明地爱，也无法彻底地恨。
被动地承受着一切，然后在无人处，任由不见光的念头滋生，比如对死亡的漠然。
这具苍白瘦弱的躯壳里，装着一个并不美好，甚至是卑怯的灵魂。
她冷静给自己下了判断。
她抬起手，指尖沿着镜中影像的轮廓虚虚划过，想触碰，又想抹去。
最终，江乐之弯腰拾起地上的浴巾，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阻隔了让人不适的自我审视。
镜中的影像渐渐被水汽模糊，只剩下个朦胧的轮廓。
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念头偶尔会像水底的暗流，在她心绪最沉寂时翻涌上来。
她不是没想过解脱方式——杀死江涣至。
非一时冲动的狂想，而是被他的气息和视线压得喘不过气的深夜，滋生、缠绕的藤蔓。
想象过用什么方法，在何时何地，想象他失去呼吸，停止那双追随着她眼睛的模样。
这想象带来过扭曲的快意，夺回控制权的黑暗诱惑。
这个念头，至今仍在，像藏在心底深处的一把锈刀，沉默存在着。
她匆匆擦干身体，换上睡衣，梳妆台上的护肤品她也懒得仔细涂抹，只是草草拍了些水乳。
做完这一切，看了眼时间，快11点了。
夜晚的‘注视’很快会抵达。
她关掉主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躺到床上，等待着入侵的视线。
时间流逝缓慢得让人不耐。
然后终于听到了，门把手被旋开的声音。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没有灯光流入，只有更深的阴影蔓延进来。
江涣至站在门缝后的黑暗里，他走路是无声的，她能感觉到阴影的靠近，像冷空气无声地侵入。
她再睁开眼时——江涣至己经站在她的床头了，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她，遮住了本就昏暗的床头灯光。
他的脸逆着光，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处折射着微不可见的冷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若是以前，江乐之必定会被这鬼魅般突兀出现的景象吓得心脏骤停，甚至惊叫出声。
最初有几次，她没少因此失态。
但现在…她只是瞳孔收缩了下，甚至还有余暇想到，从某种程度上，江涣至倒是‘锻炼’了她的胆量。
上次和碧荷一起看恐怖片，屏幕上出现鬼脸突袭的特写，碧荷吓得尖叫着捂住眼躲到她身后。
她只是略感心悸，身体都没有下意识后仰，自己的恐惧阈值，在不知不觉中被拉到了一个异常的水平。
毕竟，再恐怖的电影特效，也比不上生活中真实存在床头凝视你的‘人’——
虽然那是张帅脸，但带来的惊悚感丝毫不减，甚至因其真实而更甚，美丽的危险往往最让人胆寒。
恐惧依旧存在，但突如其来的惊骇己经转化成了接受。
她懒得再去费力伪装沉睡，只是睁着眼，沉默地回视着阴影下的轮廓，等待着‘审视’结束。
她现在己经处于脱敏状态了。
阴影中，江涣至笑了一下，随后他向前倾身。
冰冷的指尖落在她的额角，拂开她颊边的碎发：“睡不着吗？”
江乐之没有回答，依旧沉默地看着他。
回答与否，并不影响他的行为。
江涣至也不需要她的答案，指尖从她的额角滑下，掠过她的耳廓，带来了战栗。
“往里。”
江乐之默默向床的内侧挪动，让出了外侧的位置。
床垫另一侧随之塌陷下去，江涣至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空间变得逼仄。
他的体温，隔着睡衣面料传来，存在感极强。
没有拥抱她，甚至没有触碰她，只是并肩躺着。
但整个床的氛围都变了，空气变得稀薄，每个毛孔都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存在。
就这样登堂入室，理所当然。
第二次了。
江乐之身体僵得像块石头，父母就在家的情况下，依旧毫无边界感的侵入。
血液逆流般冲上头顶，带来眩晕的刺激感，耳膜嗡嗡作响。
太越界了，太…禁忌了。
他难道真的一点不在乎吗？不在乎可能会被发现？
还是他笃定地知道，她不会声张，甚至…没人会关心和干预？
江涣至察觉到了她的紧绷，侧过身，面对着她，手臂越过她的身体，搭在了她的腰侧，非温柔的拥抱。
而是占有意味的圈禁，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布料烙印在她皮肤上。
“别出声，”他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危险的意味，“乖乖睡觉。”
话像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尽管制造不安的正是他自己。
说完江涣至就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真的只是来...睡觉的。
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可怕的，甚至可以说是可悲的，身体先背叛了意志，在恐惧的温暖中，逐渐放松。
眼皮越来越重，耳边是他平稳的呼吸声，鼻尖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这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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