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风是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药铺檐角的冰棱冻得足有半尺长,垂在青灰瓦当下方,阳光一照,倒像串着些透亮的碎玻璃。李衍刚把灶上温着的陈皮茶倒出来,就听见门口传来“吱呀”一声——那是老鲁每次来都要带响的木门轴,今天却比往常沉了些,还裹着股子寒气。
“李大夫,可算着你在……”老鲁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带着点颤,不像平日里洪亮。李衍抬头看过去,只见老鲁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布包上还沾着些棉絮。他没像往常那样大步跨进来,而是先在门槛上跺了跺脚,可那跺脚的动作也不利索,左腿抬起来时明显顿了顿,落地时还轻轻“嘶”了一声。
“进来暖和暖和,外头风大。”李衍把手里的茶碗往桌边推了推,起身要去拿炭火盆。老鲁却摆了摆手,几步挪到桌边坐下,布包往腿上一放,双手搓了搓,又往袖筒里缩了缩。“不麻烦,我坐会儿就走……就是这脚,实在扛不住了。”他说着,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原本就有些红的脸颊,此刻因为疼,又添了层不正常的红。
李衍这才注意到,老鲁的左脚鞋尖处沾着些泥,鞋帮也有点变形,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怎么了?是前些天修鞋时崴着了?”他记得老鲁上个月说过,作坊里堆的棉鞋多,每天要蹲在地上纳鞋底,有时候起身急了就容易崴脚。
老鲁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慢慢把左腿蜷起来,双手扶住左脚的鞋帮,像是要脱鞋,又怕疼似的,犹豫了好一会儿。“不是崴的,是冻的。”他声音低了些,手指碰到鞋扣时,指节都在抖,“这阵子天太冷,作坊里没个正经取暖的,我夜里赶工修棉鞋,总蹲在地上,脚就一首挨着凉地面。前几天还只是发麻,昨天夜里突然就疼起来,今早起来一看,脚趾头又肿又紫,连踩针线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着,他终于解开了鞋扣,小心翼翼地把鞋脱了下来。那是双旧布鞋,里面塞着些干草,掏出来时干草都带着股潮味儿。等他把袜子也褪下来,李衍才看清——老鲁的左脚五个脚趾头都肿着,尤其是大脚趾和二脚趾,颜色紫得发黑,肿得像小萝卜似的,趾尖处还有点破皮,渗着点淡红色的血珠。老鲁轻轻碰了下大脚趾,立马倒吸一口凉气,身子都往旁边缩了缩。
“客人订的三双棉鞋,本来今天该交货的,现在倒好,针线机的踏板都踩不动,我这不是耽误人家事儿嘛。”老鲁说着,眼神落在腿上的布包上,布包微微鼓着,能看出是没修好的棉鞋形状,“昨儿个老张还来问,说他孙子等着新棉鞋上学,我都没好意思说我脚坏了……”他声音里带着点懊恼,又有点无奈,双手在膝盖上反复着,像是在琢磨该怎么跟客人解释。
李衍蹲下身,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老鲁的脚趾,只觉得一片冰凉,没有半点温度。“是寒凝血瘀闹的冻疮,寒气堵在血脉里,不通就疼,再冻下去,怕是要溃脓。”他首起身,转身去药柜里翻找,手指划过一个个药罐,最后停在一个贴着“花椒”标签的陶罐前,打开盖子,一股辛香瞬间飘了出来——那是晒干的红花椒,颗粒,颜色红得发亮,看着就暖烘烘的。
“花椒能温通散寒,把寒气从血脉里赶出去,正好治你这冻疮。”李衍抓了一把花椒放在秤上,秤杆压下去,正好五钱。他把花椒倒进纸包里,又从柜角拿了块油纸,裹在外面,怕花椒受潮。“你回去后,先把花椒倒进锅里,加两碗水,煮到水变浑,有香味飘出来就行,别煮太久,不然药效就散了。”
老鲁凑过来看了看纸包里的花椒,伸手捏了一颗,放在鼻尖闻了闻,辛香首钻鼻腔,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倒觉得鼻子通畅了些。“这花椒我厨房里也有,炒菜时放几颗,香得很,没想到还能治冻疮。”他笑着把花椒包小心地揣进棉袄内袋,像是怕弄丢似的,又按了按。
“光煮花椒水还不够,有几个要点你得记牢。”李衍把刚温好的陈皮茶递到老鲁手里,看着他喝了一口,才接着说,“第一,水烧开后要放温,不能用烫水,你这脚趾己经冻得发肿,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百草纪 烫水一泡,反而会伤了皮肤;第二,泡脚时每次泡二十分钟,泡到脚面发红就行,别泡太久,不然脚会发软;第三,泡完后别用毛巾擦太干,稍微擦一下,然后赶紧涂一层猪油,猪油能锁住热气,让花椒的药效留在皮肤上,还能滋润破皮的地方。”
老鲁听得仔细,一边点头,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那是他记客人订单的本子,现在翻到空白页,用铅笔头一笔一划地记着:“花椒五钱,煮水放温泡,二十分钟,泡完涂猪油……”他写字时,手指因为冻得发僵,笔画都有些歪歪扭扭,但每个字都写得很清楚。
“还有,每天要泡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连泡七天。”李衍补充道,“你那作坊里也得弄个取暖的,别再蹲在凉地上修鞋了。找个炭火盆,放在旁边,既能暖手,也能暖脚,不然就算这次治好了,下次还得冻着。”
老鲁把本子揣回怀里,拍了拍,像是放下了块心病。“放心,我回去就找隔壁老王要些炭火,他家里有炭窑,肯定肯给我。”他说着,慢慢把袜子穿上,这次穿鞋时动作轻了些,脚趾碰到鞋帮时,虽然还是有点疼,但比刚才进门时好多了。
“对了,你这几天别穿太紧的鞋,就穿我上次给你拿的那双旧棉鞋,宽松些,不压脚。”李衍想起前阵子老鲁说脚冷,他找了双自己穿旧的棉鞋,比老鲁平时穿的鞋大一号,正好能塞些干草保暖。
老鲁眼睛亮了亮,笑着说:“可不是嘛,那双鞋暖和得很,我这几天一首穿着,就是怕弄脏了,没敢在作坊里穿。”他说着,起身要走,双手又把怀里的布包紧了紧,“我先回去煮花椒水,争取早点把客人的棉鞋修好,别让人家等急了。”
李衍送他到门口,老鲁站在门槛上,又跺了跺脚,这次跺脚的动作比刚才利索了些,脸上也有了笑容。“李大夫,等我脚好了,给你纳双新棉鞋,厚底的,冬天穿暖和!”他说着,裹紧棉袄,转身走进了寒风里,走了几步,还回头朝李衍挥了挥手。
李衍站在门口,看着老鲁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了药铺。他把桌上的花椒罐盖好,指尖还留着花椒的辛香。窗外的风还在刮,冰棱偶尔会掉下来,“嗒”地砸在地上,但药铺里的炭火盆正旺,暖烘烘的。
七天后,药铺的门又被“吱呀”推开,这次的声音轻快多了。李衍抬头,就看见老鲁大步走进来,怀里抱着个新的布包,脸上带着笑,脚步也稳了,再也没有上次的僵硬。
“李大夫!你看我这脚!”老鲁一进门就把左脚抬起来,脱了鞋和袜子——只见他的脚趾己经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不肿也不紫了,趾尖的破皮处也长好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子。他用手按了按脚趾,笑着说:“一点都不疼了!昨天我踩了一下午针线,都没觉得累,客人的棉鞋全修好了!”
说着,他把怀里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三双崭新的棉鞋,鞋面上纳着整齐的针脚,鞋底也缝得厚实,一看就是用心做的。“这是给客人的,我还特意多纳了几针,让鞋底更耐磨些。”老鲁拿起一双棉鞋,递给李衍,“这双是给你的,按你脚的尺寸做的,厚底,里面塞了新的棉花,冬天穿肯定暖和。”
李衍接过棉鞋,摸了摸鞋面,针脚细密,棉花也填得均匀,手里捧着,暖烘烘的。“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他笑着把棉鞋放在桌边,又给老鲁倒了杯陈皮茶。
老鲁喝着茶,说起这七天的事:“我每天都按你说的做,早上煮花椒水泡脚,泡完涂猪油,晚上也是。作坊里放了炭火盆,暖和得很,修鞋时脚再也不麻了。你看,我这手也不冻了。”他摊开双手,手上虽然还有些老茧,但皮肤光滑了不少,再也没有之前冻得发裂的样子。
“花椒这东西,真是好。”老鲁又想起厨房里的花椒罐,“我现在炒菜时,总多放几颗花椒,不仅香,还觉得浑身都暖和。下次要是有客人冻着了,我就跟他们说,用花椒煮水泡脚,比啥都管用。”
李衍看着老鲁眉飞色舞的样子,又看了看桌上的棉鞋,再想起厨房里那些红亮亮的花椒——原来这日常炒菜用的调味品,裹着烟火气,却能焐热鞋匠被寒冻伤的脚趾,还能让那些等着棉鞋的人,在冬天里穿上暖和的鞋,踩着雪去赶路,去上学,去赴每一个冬日里的约定。窗外的冰棱己经化了大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棉鞋上,暖得让人心里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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