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脚缠缠绵绵落了半月，终于在今日天光微亮时歇了。可檐角的水珠还没滴尽，街面上的积水己漫过了青石板的纹路，浑浊的水洼里漂着败叶与断枝，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药铺刚卸下门板，“吱呀”一声还没落地，就见巷口跌跌撞撞闯来个身影，肩上的货担歪歪斜斜晃着，铜铃铛被水浸得发哑，只偶尔发出一声闷响。
“李大夫！李大夫您在吗？”货郎老郑的声音裹着急火，隔着两丈远就喊开了。他个子不高，常年挑担的肩膀微微有些塌，此刻粗布短褂的下摆全湿了，泥点子顺着裤脚往下淌，脚下的草鞋踩在积水里，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浊浪。他一手死死捂着小腹，腰弯得像只弓，另一只手抓着货担的扁担，走几步就忍不住停下来，眉头拧成个疙瘩，嘴里嘶嘶地倒抽冷气。
李衍刚把药柜上的铜秤摆好，听见动静立刻迎出去：“郑大哥，这是怎么了？快进来坐。”说着便要去接他的货担。
老郑却猛地往后躲了躲，疼得龇牙咧嘴：“别碰！别碰担子，也别碰我肚子……哎哟，疼得钻心！”他挪着小碎步蹭进药铺，不等李衍搬凳子，就顺着门框往下滑，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双腿屈起来抵着小腹，整个人缩成一团。货担“哐当”一声歪在旁边，里面零散的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撒了大半，几个瓷瓶滚在水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您先别急，慢慢说。”李衍赶紧蹲下身，顺手扯了块干净的布巾递过去，“先擦擦汗，喝口热水缓缓。”
小伙计阿竹端着热水过来，见老郑这模样也吓了一跳：“郑大叔，您这是摔着了？”
老郑接过布巾，胡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那冷汗混着雨水，把额前的头发都黏在了脸上。他喝了口热水，嗓子眼里的干涩才稍缓，声音却依旧发颤：“不是摔着，是……是尿不出来！”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红了脸，毕竟是糙汉子，这种私事当众说出来实在难为情，可眼下的疼根本容不得他顾面子。
“昨日晌午，我挑着担子去西坡村送货，哪想到半路雨下大了，山洪冲垮了木桥，只能蹚水过去。那水齐腰深，冷得刺骨，还浑得看不见底，硌得脚底板生疼。”老郑喘着气，每说一句都要顿一下，小腹的胀痛一波波袭来，他忍不住用拳头轻轻捶了捶肚子，“我想着送完货就回家烤火，哪成想傍晚到家就不对劲了——想尿却尿不出来，小腹鼓得像揣了个皮球，疼得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早起来更严重了，连担子都挑不动，这趟货怕是要误了！”
他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西坡村的张大户定了二十盒胭脂，说是要给新纳的姨太做见面礼，特意嘱咐了今日必须送到。若是误了时辰，不仅赚不到钱，还要赔双倍的定金，家里的老婆子还等着他赚了钱去抓药呢。想到这儿，老郑急得首跺脚，可刚一动，小腹的疼就骤然加剧，他“哎哟”一声，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李衍见状，立刻道：“郑大哥，你躺到里间的榻上，我给你瞧瞧。”说着便扶着老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内间搀。老郑疼得浑身发僵，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短短几步路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额头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到了榻前，老郑费力地躺下，李衍屈膝半蹲，指尖轻轻按在他的小腹上。刚一触碰，老郑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弹起来，疼得嘶吼出声：“疼！疼！李大夫您轻点！”他双手死死抓着榻边的木栏，指节都泛了白，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您忍一忍，我看看情况。”李衍放缓了力度，指尖缓缓在他小腹处按压探查，“这里疼吗？这里呢？”
老郑咬着牙，额头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都疼……尤其是中间这块，胀得慌，像有东西堵着，尿意一阵阵上来，可到了茅房就是尿不出来，急得我首转圈！”
李衍松开手，起身走到药柜前翻找药材，一边道：“是湿热阻滞了膀胱。连日阴雨，你又蹚了冷水，湿热之气顺着毛孔钻进体内，堵在了膀胱里，膀胱没法正常开合，自然就尿不出来了。”
阿竹在一旁听得仔细，忍不住问：“那得用什么药才能通开呀？”
“车前子。”李衍说着，从药柜里取出一个陶罐，倒出一些褐色的颗粒放在掌心，“你们看，这就是车前子，是车前草的种子，看着不起眼，作者“趣点拾荒”推荐阅读《百草纪》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却能利尿通淋，专门对付这种湿热堵膀胱的症候。”他把车前子递到老郑眼前，“这东西贴地长，路边、田埂上到处都是，不起眼得很，可药效却实实在在。”
老郑盯着那些细小的颗粒，眼里满是希冀：“李大夫，这药真能管用？我这疼得实在扛不住了，要是今天还尿不出来，张大户那边……”
“你放心，按我说的法子吃，三日之内必定见效。”李衍笃定地说，又从药柜里取了瞿麦和甘草，“我再给你加二钱瞿麦、一钱甘草，瞿麦能助车前子通利水道，甘草能调和药性，缓和利尿之力，免得伤了正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铜秤仔细称药，每一味都称得精准，而后用纸包好，递到老郑手里，又细细叮嘱：“你把车前子用纱布包好，和瞿麦、甘草一起放进药罐，加三碗水，煎到只剩一碗，趁热喝下去。每日一剂，早中晚各煎一次，连喝三日。另外，这三日千万别再蹚脏水、碰冷水，也别吃辛辣油腻的东西，多喝些温开水，帮着清热利尿。”
老郑紧紧攥着药包，仿佛攥着救命的稻草，挣扎着要起身：“多谢李大夫！我这就回家煎药，要是真好了，我下次给您带西坡村的脆枣！”
“你别急着走，”李衍按住他，转身从里间取来一个暖水袋，灌了些温水递过去，“把这个敷在小腹上，能缓解胀痛。阿竹，帮郑大哥把货担收拾一下，送他到巷口。”
阿竹连忙应着，手脚麻利地把散落的货物捡起来，重新归置到货担里，又找了块油布盖在上面，免得再沾了潮气。老郑抱着暖水袋，敷在小腹上，果然觉得暖意顺着皮肤渗进去，胀痛减轻了些。他感激地看着李衍：“李大夫，您真是心细，比我家老婆子还周到！”
送走老郑，阿竹回来擦着桌子，好奇地问：“师父，这车前子真有这么神？路边到处都是的草籽，居然能治尿不出来的病？”
李衍擦了擦铜秤，笑道：“药材不分贵贱，管用的就是好药。车前草耐旱耐涝，在路边被人踩来踩去也能活，它的种子自然也带着这种‘通’的性子，能把堵着的湿热通开，膀胱顺了，尿自然就出来了。”
接下来的三日，药铺里总能接到老郑托人捎来的口信，第一天说胀痛轻了些，能挤出一点尿了；第二天说尿得顺畅些了，小腹不那么鼓了；到了第三天傍晚，药铺刚要关门，就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铜铃声，清脆响亮，比往日更精神。
“李大夫！李大夫！我好了！”老郑的声音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他挑着满满一担货物，脚步轻快得像阵风，肩上的扁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往日的愁苦一扫而空，脸上笑开了花。
他大步走进药铺，“哐当”一声放下货担，拍着小腹道：“李大夫，您这药太管用了！昨天傍晚喝了第三剂，夜里就尿得顺畅了，今早起来小腹一点都不疼了，挑着担子走路都带风！”他说着，还特意原地转了个圈，证明自己真的好了。
李衍看着他精神焕发的模样，也笑了：“好了就好，这下能去给张大户送货了吧？”
“能！太能了！”老郑笑得合不拢嘴，从货担里拿出一个布包，递了过来，“这是西坡村的脆枣，刚摘的，甜得很，您尝尝。我今早送完货，特意去枣园摘的，多谢您救了急，不然我这定金可就打水漂了。”
李衍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打开布包，里面的脆枣红彤彤的，透着新鲜的果香。阿竹凑过来，拿起一颗咬了一口，脆生生的，甜汁西溅：“真甜！郑大叔，您这货担里怎么还多了些花布？”
“这是张大户额外买的，说我送货及时，还夸我办事牢靠，又定了下个月的货！”老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这可都得谢谢李大夫，要是没有您的药，我哪能有这好生意！”
他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挑着货担兴冲冲地去往下一个村子，铜铃声渐渐远了，却还在巷子里回荡。
李衍望着罐里的车前子，那些细小的褐色颗粒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他想起昨日出诊时，路边的车前草长得正盛，叶片贴着地面，顶着细碎的白花，不起眼却坚韧。原来这生于路边、无人在意的草籽，也能通开货郎被湿热堵着的尿道，让他重新挑起货担，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在谋生的路上。药材无高低，人心有温度，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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