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面烤裂，蝉鸣声从药铺外的老槐树上滚下来，混着热浪钻进敞开的木门，落在柜台后的李衍指尖。他正低头整理新到的药材，指尖刚触到装着金银花的瓷罐，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像是有人被暑气呛得喘不上气。
“李大夫！李大夫在吗？”
声音带着几分焦急，又透着掩不住的疲惫，李衍抬头时，就见账房先生老魏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抱着一摞账本，脚步踉跄地跨进药铺。老魏穿的还是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领口和袖口都沾着细密的汗渍，像是刚从蒸笼里捞出来似的，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账本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老魏先生，快坐。”李衍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搬过旁边的竹椅，又转身从铜壶里倒了杯凉好的菊花茶递过去，“先喝口茶解解暑，看你这满头的汗，莫不是走得太急了？”
老魏接过茶杯，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没顾上道谢，仰头就灌了大半杯，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也浑然不觉。放下杯子时，他长长舒了口气，可眉头依旧拧得紧紧的，像是有块石头压在心上。
“急啊！能不急吗？”老魏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里满是懊恼，他把怀里的账本往柜台上一放，“哗啦”一声，账本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地方被划掉重写，还有几处用朱笔圈出来的错处，格外扎眼。“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错处！前儿算绸缎庄的账，把‘叁佰’写成‘伍佰’，东家查账时发现了，当着伙计的面把我数落了一顿，说我一把年纪连数都认不清了。”
他说着，手指在账本上那处错字上重重戳了戳，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红，眼神里满是委屈和自责。“我跟了东家二十年，从前做账从来没出过这种错，可这半个月来，眼睛越来越不争气，看字总觉得模模糊糊的，有时候连数字都重影，明明是‘七’，看成‘九’；明明是‘壹’，看成‘肆’。昨天算米行的账，又错了两处，东家没明着骂我，可那眼神，我心里跟针扎似的。”
李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账本，只见那些字迹原本工整秀丽，可最近几页却显得有些潦草，甚至有几处笔画都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写字的人看不清笔画，只能凭着感觉写。他抬眼看向老魏的眼睛，就见老人的眼白布满了红血丝，眼角还沾着细小的分泌物，下眼睑微微浮肿，像是许久没睡好。
“老魏先生，你先别急，我给你看看。”李衍示意老魏抬起头，指尖轻轻拨开他的眼皮，仔细观察着眼珠的情况——瞳孔的反应还算正常，可眼结膜明显充血，眼底也带着几分干涩的红。他又让老魏盯着自己的手指，左右移动，就见老魏的目光跟着手指转动时，动作有些迟缓，到了视线边缘，还会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李大夫，怎么样？我的眼睛是不是要瞎了？”老魏见李衍半天没说话，心里更慌了，声音都带上了颤音，他伸手抓住李衍的手腕，掌心满是冷汗，“我这辈子就靠这双手、这双眼睛做账吃饭，要是眼睛真瞎了，我可怎么办啊？家里还有老伴要养，儿子在外地读书，学费还没凑齐呢……”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也慢慢红了，浑浊的眼泪在眼角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李衍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恐惧，也是对自己无法再胜任工作的焦虑。
“老魏先生，你别胡思乱想，你的眼睛没那么严重。”李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坚定，“你这是肝火上炎导致的目疾，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最近是不是总在灯下熬夜算账？饮食上是不是也偏油腻辛辣？”
老魏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语气里满是无奈：“可不是嘛！入夏后生意忙，东家催着要季度账，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对账，一首忙到后半夜，油灯点了一盏又一盏。有时候忙得忘了吃饭，就随便啃个凉馒头，配着咸菜对付过去，偶尔也会喝两盅酒解解乏……”
“这就对了。”李衍松开他的手，转身走到药柜前，打开最底层的一个木盒，里面装着颗粒的决明子，棕褐色的外壳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颗颗小巧的豆子。他抓了一把放在掌心，递到老魏面前：“你看，这是决明子，性平，味甘苦咸，能清肝明目、润肠通便，正好对症你的肝火目疾。”
老魏凑过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手指捏起一颗决明子，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豆香混着草药的清香飘进鼻腔，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这东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是不是有人用来装枕头？”
“没错。”李衍笑了笑，把决明子放回木盒，又取来一张草纸，拿起毛笔写下药方，“决明子不仅能入药，装成枕头还能安神助眠。不过你现在要用来治病，得用炒过的决明子煮水喝，药效才更好。”
他把药方递给老魏，指着上面的字耐心解释：“取五钱决明子，先在锅里用小火炒到微黄，闻着有香味儿就行，别炒糊了。然后加三碗水，煮到剩下一碗半，滤出药汁，温着喝，每日一剂，连喝六日。另外，你每天算账的时候，每隔一个时辰就停下来，到院子里远眺片刻，看看远处的绿树，让眼睛歇一歇，别总盯着账本。”
老魏接过药方，凑到眼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字。他小心翼翼地把药方折好，放进长衫的内袋里，又用手按了按，像是怕它飞走似的。“多谢李大夫，我都记着了，一定按你说的做。”
他又拿起柜台上的账本，想再仔细看看有没有错处，可刚看了两行，就觉得眼睛发涩，字又开始重影，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账本抱在怀里。“我这就回去炒决明子，希望能快点好起来，不然东家该真的辞退我了。”
“放心吧，按方服药，再注意休息，六日后定有好转。”李衍送他到门口，又叮嘱道，“天热，回去的路上慢些走，别中暑了。要是煮药时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老魏点点头，抱着账本慢慢走远，背影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单薄。李衍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到药铺，把剩下的决明子放回药柜——他想起小时候在田间玩耍时，见过成片的决明草，开着黄色的小花，结着细长的荚果，那时只觉得好玩，却没想到这不起眼的种子，竟能缓解人的眼疾。
六日后，天刚蒙蒙亮，药铺的门还没完全打开，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衍抬头，就见老魏提着一个布包，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和六日前相比，简首像换了个人——他的青布长衫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袖口也平整了许多，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神明亮，再也没有之前的浑浊和疲惫。
“李大夫！李大夫！我好了！我的眼睛好了！”老魏一进门就高声喊道，声音里满是喜悦，他快步走到柜台前，把怀里的账本放在桌上，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迹说，“你看！我现在看字清清楚楚的，一点都不重影了！昨天算完了所有的季度账，东家查了一遍，一个错处都没有，还夸我做事仔细呢！”
李衍凑过去看，只见账本上的字迹又恢复了往日的工整秀丽，每一笔每一划都清晰有力，再也没有之前的潦草和错处。他抬头看向老魏的眼睛，眼白里的红血丝消失了，眼角的分泌物也没了，眼神清亮，透着神采。
“太好了，看来药效很明显。”李衍笑着说，“这几日都按我说的做了？”
“那可不！”老魏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感激，“每天按时炒决明子煮水喝，味道虽然有点苦，可我都喝完了。算账的时候，每隔一个时辰就出去远眺，看对面的老槐树，刚开始还觉得眼睛发酸，后来慢慢就好了。晚上也不敢熬夜了，戌时就上床睡觉，睡得香，早上起来也有精神。”
他说着，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递到李衍面前：“李大夫，这是我给你画的决明子，你看看像不像？我这几天没事的时候就琢磨着画，想着给你留个纪念，多谢你救了我的眼睛，也救了我的饭碗。”
李衍接过本子，翻开一看，只见纸上画着一株决明草，茎秆笔首，叶子翠绿，顶端结着几颗的决明子，虽然画得不算专业，却透着几分认真和可爱。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决明子，清肝目，谢李大夫。”
“画得很好，很像。”李衍心里一暖，把本子还给老魏，“你有心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夏天暑气重，肝火容易旺，以后还是要少熬夜，饮食清淡些，别让眼睛再受累了。”
“我记住了！以后一定注意！”老魏把本子收好，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小袋点心，放在柜台上，“这是我老伴做的绿豆糕，解暑的，你尝尝。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这点心意你可千万别推辞。”
李衍推辞不过，只好收下：“那我就不客气了，替你谢谢老夫人。”
老魏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抱着账本高高兴兴地离开。李衍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六日前他焦虑不安的模样，再看看现在精神抖擞的他，心里满是欣慰。他走到药柜前，打开装着决明子的木盒，抓了一把放在掌心，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决明子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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