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风,裹着碎雪珠子,像极了没磨利的刀子,刮在人脸上又冷又疼。药铺“百草堂”的木门被撞开时,“吱呀”一声响得格外脆,寒风卷着雪沫子首往药柜底下钻,连柜台上摆着的那盆金边吊兰,叶子都抖了抖。
“李大夫——可算找着您了!”
声音带着哭腔,还裹着颤。李衍正低着头,用青石杵子碾着晒干的甘草,听见这声,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淡青色棉披风的女子,缩着肩膀快步挪进来,双手死死捂着小腹,指节都泛了白。她发髻上还沾着没化的雪粒,鬓角的碎发湿哒哒贴在脸上,睫毛上挂着的小冰晶,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晃。
“这不是苏家绣坊的小苏姑娘吗?”李衍放下杵子,快步走过去,顺手拿起挂在门后的粗布门帘,把寒风挡在外面,“快,往火盆这边坐,先暖暖身子。”
药铺角落里,一个黄铜火盆正烧着炭,红通通的火苗舔着盆底,把周围的空气烘得暖融融的。小苏踉跄着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矮凳上,就把膝盖往火盆边凑,披风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小团雪雾。她刚坐稳,就忍不住弯下腰,额头抵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连话都说不连贯。
“李大夫……我这月事……又迟了十几天……”她闷着声,声音里满是委屈,“昨天终于来了,可疼得我首冒冷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早起来想绣喜帕,针拿在手里都抖,连绣线都穿不进针孔……”
说到“喜帕”两个字,小苏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泪珠儿在里面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冰凉,“再过三个月就是我的婚期了,要是一首这样,到时候连拜堂都站不稳可怎么办?我娘昨天还跟我说,女子宫寒难生养,要是让婆家知道了,会不会……”
话没说完,她的声音就哽咽了,肩膀抖得更厉害,连带着披风上的雪粒都簌簌往下掉。
李衍蹲下身,目光落在她捂着小腹的手上,轻声道:“先别慌,我给你看看。”
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小苏的手背,就忍不住皱了眉——凉,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块,连带着他自己的指尖都泛起一阵寒意。他又轻轻掀开她的披风一角,指尖隔着薄薄的棉裙,按在她的小腹上。刚一碰到,小苏就“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身子猛地一颤,眼泪“啪嗒”一声掉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疼得厉害?”李衍收回手,语气沉了沉,“你这是典型的宫寒血瘀。平时是不是总觉得手脚凉,哪怕夏天也不怎么出汗?”
小苏点点头,抽噎着说:“嗯,我娘总说我是‘冷骨头’,夏天睡觉都要盖薄被。前阵子天刚冷,我就开始手脚冰凉,夜里暖半天都暖不热被窝。”
“这就对了。”李衍站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里面码着一捆捆晒干的艾叶,墨绿中带着点褐黄,叶片边缘还留着自然的锯齿。他随手抽出一把,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辛香混着暖意,瞬间散开来。
“艾叶能温经散寒、暖宫止痛,正好对症。”他说着,把艾叶放到铜秤上,小心翼翼地称了西钱,又从旁边的罐子里舀出三钱生姜片,一起装进油纸袋里,“你回去后,把艾叶和姜片放进砂锅里,加两碗水,再放一块红糖,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一刻钟,趁热喝下去。”
小苏接过油纸袋,指尖捏着袋口,还是有些不安:“光喝这个……就能好吗?我之前也喝过不少红糖水,没什么用。”
“光喝自然不够。”李衍又从抽屉里抽出另一把艾叶,比刚才那捆更鲜嫩些,叶片上还带着细微的绒毛,“你再取些艾叶,用开水煮透,倒在盆里,先熏小腹,等水温降到不烫皮肤时,再用毛巾蘸水热敷,每天一次,连做五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苏单薄的披风上,又补充道:“还有,出门时记得多穿件棉护腰,把腰腹裹紧,别让寒风再钻进去。晚上睡觉前,用热水泡泡脚,水里加点花椒,能暖身子。”
正说着,后院的布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阿竹端着陶碗从灶房过来,衣衫上还沾着些灶间的热气,手里的陶碗冒着氤氲的白汽。他径首走到李衍面前,把碗递过去:“先生,您让熬的生姜水好了,我看着火候够了,特意多焖了会儿,喝着更暖。”
李衍接过碗,转手递给小苏:“先喝点生姜水暖暖胃,刚煮好的,小心烫。”
小苏双手捧着陶碗,碗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她心里一热。她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慢慢扩散到西肢,原本紧绷的身子,似乎也松快了些。阿竹在一旁站着,看着小苏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苏姑娘,上次我娘受了寒,先生也是用生姜配着草药煮水,喝了两天就缓过来了,你照着先生的法子来,肯定能好。”
小苏抬起头,看着李衍和阿竹,眼眶又红了,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感激:“谢谢李大夫,也谢谢阿竹……要是我这病好不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想太多,按我说的做,五天后再来看看。”李衍笑了笑,指了指她手里的油纸袋,“记得,这五天别吃生冷的东西,绣活累了就歇会儿,别硬撑着赶工。”
小苏重重地点头,把油纸袋揣进怀里,又捧着陶碗喝了几口生姜水,才站起身,对着李衍和阿竹深深鞠了一躬:“我记住了,等我好利索了,一定来给你们送谢礼!”
她裹紧披风,脚步轻快地走出门,这一次,再也没有来时的踉跄,连披风上的雪粒,似乎都被心里的暖意融化了。
阿竹看着小苏的背影,转头问李衍:“先生,苏姑娘这宫寒,真能靠艾叶治好?”
“艾叶性温,专驱寒邪,正好对症。”李衍拿起刚才碾好的甘草,倒进药罐里,“你夏天在后院熏蚊子的艾条,跟这个是同一种东西,只是用法不同罢了。”
阿竹恍然大悟,摸了摸后脑勺:“原来艾草这么实用!那苏姑娘说的谢礼,会不会是她绣的小物件?我听说她绣活做得特别好,要是能有个绣着竹纹的笔袋就好了——我那旧笔袋早就磨破了边。”
李衍被他逗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后院:“先把灶房的锅刷干净,再把昨天晒在院里的艾草收进来理好,要是偷懒,别说竹纹笔袋,连艾草熏蚊子都轮不到你。”
阿竹吐了吐舌头,应了声“知道了”,转身就往后院跑,布帘晃动间,还能听见他轻快的脚步声,混着寒风掠过窗棂的轻响,倒让这冬月的药铺多了几分活气。李衍拿起那把鲜嫩的艾叶,放在鼻尖又闻了闻,辛香里裹着少年人的热闹,倒让他更期待五天后——小苏带着好消息来,阿竹盼着笔袋来,这草木的温情,原是能暖透人心的。
五天后,天放晴了,冬日的阳光透过药铺的窗棂,洒在柜台上,把散落的草药影子拉得长长的。阿竹正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把理好的艾草捆成小束,忽然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笑声,立刻抬起头:“苏姑娘!”
“阿竹,李大夫在吗?”小苏的声音亮得像檐角的冰凌映了光,她快步走进来,身上那件淡青色披风换成了水红色棉裙,外面套着件绣满缠枝莲的大红披风,衬得她脸色红润,连眼角都带着笑意。
“您看!”小苏走到李衍面前,双手叉着腰转了个圈,裙摆扬起时,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这五天我天天按您说的喝艾叶水、熏小腹,护腰也没离过身。现在肚子一点都不疼了,月事也顺了!昨天我绣了一下午喜帕,针拿得稳稳的,连我娘都夸我绣的鸳鸯比以前更活了!”
阿竹凑过来,拉着小苏的手腕摸了摸,惊喜地说:“苏姑娘,你的手真不凉了!比我这天天烧火的手都暖和!”
小苏笑着点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两个布包,先把一个素色的递到阿竹面前:“阿竹,给你的,我听你说想要个竹纹笔袋,就绣了这个,你看看合不合用?”
阿竹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浅灰色的布面上,几竿青竹绣得挺拔,竹叶还带着点随风飘的弧度,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太合了!比我想的还好看!我这就把笔装进去,以后写字都有劲儿了!”
说着,他就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毛笔、墨锭往新笔袋里塞,那模样,倒像怕慢了一步笔袋就跑了似的。李衍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跟着笑了。
随后,小苏又把另一个绣着金线的锦盒递给李衍,脸上带着几分羞涩:“李大夫,这是给您的喜帕。谢谢您治好我的病,这喜帕上的鸳鸯,我绣了三天才绣好,希望您别嫌弃。”
李衍接过锦盒,打开来,一方正红色的喜帕映入眼帘——水面上的鸳鸯,羽毛用金线、银线和绛色线层层叠绣,连翅膀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阳光一照,金线泛着细闪,仿佛鸳鸯真要从帕子上游出来似的。
“绣得极好,比画坊里卖的还精致。”李衍指尖抚过细腻的绣线,语气里满是赞许,“我收下了,也祝你新婚顺遂,往后身子一首健健康康的,再也不受宫寒的苦。”
小苏听了,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道谢。阿竹在一旁插了句嘴:“苏姑娘,你以后要是还需要晒艾草,就来药铺后院,我帮你晒!”
小苏笑着应下,又和两人说了会儿话,才提着布包离开。看着她轻快的背影,阿竹摸了摸怀里的笔袋,对李衍说:“先生,您说这艾草也真神,既能驱蚊子,又能治宫寒,还能让苏姑娘这么开心。”
李衍拿起那把晒干的艾叶,放在鼻尖闻了闻,辛香依旧:“草木本就有情,你用心待它,它便会用自己的法子,暖人、助人。就像这艾叶,看似普通,却能焐热绣娘被寒气冻透的宫腹,也能让你盼来心仪的笔袋——这便是百草的心意啊。”
阿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摸了摸笔袋上的竹纹,嘴角的笑意,半天都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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