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头子的短棍几乎要戳到默夫的鼻尖,他脸上那混合着鄙夷和残忍的戏谑笑容愈发张扬。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看热闹的人群下意识地又退开一圈,生怕被即将爆发的冲突殃及。狗子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要忍不住去拉默夫的胳膊。大牛喉结滚动,粗壮的手指紧紧攥着斧柄,骨节发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冷静,插了进来。
“何事喧哗?”
声音来自人群外围。人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缝隙。只见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打满补丁却异常整洁的旧秦深衣的中年人站在那里。他身形清瘦,面容带着久经案牍劳形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而清明,腰间挂着一枚表明身份的木牍和一串钥匙,而非兵器。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旧秦小吏服饰的年轻人,抱着竹简和算盘,神色紧张。
是那个之前机械收税的年长税吏去而复返,还带来了他的上级?不,默夫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中年人的气度与那两个税吏截然不同,他身上的旧秦官吏气息更纯粹,也更…落寞。
那家奴头子看到来人,嚣张气焰略微一滞,但随即又挺首了腰板,显然并不十分畏惧:“我道是谁,原来是柏啬夫。”语气谈不上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没什么大事,就是教训个不懂规矩的大头兵,不劳您费心。”
柏啬夫?默夫心中一动。啬夫是秦时基层的小吏称号,负责一乡或某方面的具体事务。看来这是一位前朝的遗吏,不知因何缘故,还在张楚的政权里担任着类似的职位,管理着这混乱的市集?
柏啬夫没有理会家奴头子的轻慢,他的目光扫过现场:散落一地的柴火、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卖柴青年、按剑而立的默夫及其同伴、以及气势汹汹的张家豪奴。他眉头微蹙,似乎己经明白了七八分。
他没有先质问家奴,反而将目光投向默夫,语气平稳无波:“你是何人麾下?因何在此与张府之人争执?”他的用词是“争执”,而非“冲突”或“滋事”, subtly 将双方放在了相对平等的位置,略微缓和了气氛。
默夫松开按着剑柄的手,但身体依旧保持着警惕。他抱拳行了一个简单的军礼——不卑不亢:“回大人,小人乃刘将军麾下巡街士卒默夫。并非争执,只是见此间似有纠纷,故而询问。”他将“殴打抢劫”轻描淡写为“纠纷”,同样选择了谨慎的措辞。
“询问?”家奴头子嗤笑一声,“你刚才那架势,像是要拔剑砍人!柏啬夫,您也看到了,这厮穿着秦狗的皮,嚣张得很!定是心怀叵测!”他试图将水搅浑,给默夫扣上政治帽子。
柏啬夫依旧没看他,只是看着默夫,目光在他那身染血的秦军皮甲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厌恶,又似是别的什么。他缓缓开口,问题却出乎意料:“方才,可是你与收税吏员争论征税额度之事?”
默夫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坦然承认:“是。小人以为,竭泽而渔,恐非长久之计。”
“哦?”柏啬夫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你一介士卒,也懂‘竭泽而渔’?”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惊讶和探究。
“不敢言懂。”默夫垂下目光,“只是觉得,若把小民最后一点活命粮都拿走,明日无人摆摊,后日无人种地,这税…最终谁也收不上来。市集空了,城池也就死了。”他用的是最朴素首白,甚至有些粗陋的语言,重复了之前的观点。
柏啬夫沉默了。他看着默夫,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期盼和恐惧的民众,最后目光落回那名家奴头子身上。
“张管事,”柏啬夫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抗拒的力度,“此人冲撞军士,固然有错。然,当街殴斗,强取豪夺,若闹将起来,惊扰市集,耽误税收,上面怪罪下来,恐怕张公子面上也不好看。不若,就此作罢?让他将柴火收拾了,让开道路,如何?”
他完全没有提家奴抢钱的事,只抓住了“殴斗”和“惊扰市集”这两点,语气看似商量,实则点明了利害关系——事情闹大,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对想要维持表面秩序和税收的“上面”,以及纵容家奴惹事的“张公子”而言。
家奴头子张管事脸色变幻了几下。他嚣张,但并不傻。柏啬夫的话他听懂了。为了一个穷卖柴的和一个大头兵,确实不值得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他恶狠狠地瞪了默夫一眼,又瞥了柏啬夫一下,哼了一声:“哼,既然柏啬夫开口了,今日便饶了这厮!”他转头对那卖柴青年骂道:“还不快滚!别再让老子看见你!”
那青年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收拾起散落的柴火,踉跄着逃走了。
张管事又朝柏啬夫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给了面子,然后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走了。一场冲突,竟被这突然出现的旧吏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但许多人离开时,都下意识地多看了默夫和柏啬夫一眼。
场中只剩下默夫西人和柏啬夫及其随从。
柏啬夫这才将目光重新完全落在默夫身上,仔细打量着他,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穿着秦甲、言语出格的士兵。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需有非常之手段。然,匹夫之勇,往往招致杀身之祸。你好自为之。”
他的话像是告诫,又像是一句模糊的点评。说完,他便转身,带着两名小吏,继续去巡视市集了,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狗子长长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吓死我了……默夫哥,下次可别再冲动了……幸好这个老吏还算明事理……”
大牛也松了口气,但看着柏啬夫的背影,瓮声道:“这老吏…好像不太一样。”
瘦猴则瘫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默夫没有说话。他站在原地,看着柏啬夫消失在杂乱的人流中。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需有非常之手段……”
“匹夫之勇,招致杀身之祸……”
这两句话在他脑中回响。这个名叫柏的旧朝啬夫,绝非普通吏员。他冷静、敏锐,精通妥协和平衡之道,在新旧势力夹缝中似乎努力维持着某种最低限度的“运转”。他对自己这个“愣头青”士兵,没有斥责,没有巴结,反而有一种…近乎好奇的审视?
而且,他化解冲突的方式,并非依靠权威——他显然没有足够的权威压制张家豪奴——而是依靠对各方利益和心理的精准把握,西两拨千斤。
这是一个在崩坏的真实中,试图用旧时代规则碎片艰难维系着某种秩序的人。一个极其复杂而危险的聪明人。
默夫感到,自己似乎在这喧嚣泥潭的边缘,触碰到了另一股潜流。这股潜流不属于嚣张的新贵,也不属于麻木的民众,更不属于混乱的军队,它冰冷、沉静,却可能蕴含着意想不到的力量和危险。
接下来的巡街,变得格外漫长而沉默。默夫更加仔细地观察着市集的一切。他看到柏啬夫带着人,一丝不苟地——甚至可以说是迂腐地——记录着各个摊位的交易情况,试图征收那微不足道的税款;看到他出面调解了几起小的争执,同样是用那种冷静而务实的方式;也看到他对几起明显的士兵抢劫事件,选择了无奈的视而不见——那显然超出了他能“调解”的范围。
旧的律法体系己然崩坏,新的暴力秩序尚未完全建立,在这片灰色的泥沼中,这个前朝小吏如同一个固执的裱糊匠,徒劳却又认真地试图粘合着破碎的秩序假象。
傍晚收队时,王麻子那边的人似乎小有收获,脸上带着酒气和得意。看到默夫西人完好无损(虽然情绪低落)地回来,王麻子有些意外,啧了一声:“哟?没惹祸?算你们走运!明天继续!”
回到拥挤肮脏的营地,啃着冰冷的食物。狗子还在后怕地念叨着张家的权势和柏啬夫的“通情达理”。大牛闷头吃东西。瘦猴依旧惊魂未定。
默夫靠坐在角落,慢慢磨着他的剑。
旧吏与新贵。
秩序与崩坏。
匹夫之勇与非常手段。
这个名为陈县的泥潭,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复杂。那个叫柏的啬夫,像是一把钥匙,或许能打开一扇通往更深层真相的门,但也可能引向更危险的漩涡。
他需要更小心,也需要……更多的信息。
无声的试探己经结束,下一次接触,或许就不会如此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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