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默夫西人依旧被扔在南市集巡街。日子重复着相似的混乱、压迫和偶尔的小规模冲突。王麻子乐得清闲,只要他们不惹出大麻烦,也懒得过问。默夫变得更加沉默,但观察得愈发仔细。
他注意到柏啬夫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市集,带着他那两个年轻的助手,雷打不动地进行着那看似徒劳的登记和征税工作。他的出现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浑浊泥潭的石头,虽然无法改变泥潭的本质,却会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有他在的时候,那些最肆无忌惮的士兵抢劫会稍微收敛一点——并非害怕柏啬夫本人,而是似乎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可以无视他,但最好不要当着他的面做得太过火,以免打破那层脆弱的、维持着“此处尚有秩序”的假象。家奴们的嚣张气焰也会稍微克制,至少会找个“买卖纠纷”之类的借口,而不是首接明抢。
默夫还注意到,柏啬夫征税的对象,似乎也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倾向性。对于那些看起来确实活不下去的老弱妇孺摊贩,他有时会象征性地收一点,甚至偶尔会“遗漏”一两个;而对于那些稍有规模、背后可能有点小关系的商贩,则会严格许多。这种细微的差别化处理,需要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对市集情况的深入了解。
这是一个在钢丝上跳舞的人。默夫得出了结论。他用前朝遗留的微末权力和自身的智慧,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各方,目的似乎仅仅是为了让这个市集——这个陈县赖以喘息的毛细血管之一——不要彻底崩溃。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飘着冰冷的细雨。市集上的人流少了许多,显得更加萧条。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默夫看到柏啬夫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望着不远处几个正在争吵的士兵和一个卖陶瓮的小贩,眉头紧锁,却没有立刻上前。
默夫让大牛三人继续巡视,自己则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在柏啬夫身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同样望着那场争执。
争吵很快以士兵摔碎两个陶瓮、骂骂咧咧地拿走一个而告终。小贩跪在泥水里,看着碎片,无声地哭泣。
柏啬夫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却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柏啬夫。”默夫开口,声音平静。
柏啬夫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甚至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为何不管?”默夫问。他知道这个问题很蠢,甚至有些挑衅,但他想听听这个老吏会怎么说。
柏啬夫终于侧过头,看了默夫一眼,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让他显得更加苍老和冷峻。“管?如何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却并非针对默夫,“他们是‘诛暴秦、兴张楚’的功臣,我只是一个前朝遗留、苟延残喘的微末小吏。我上前呵斥?他们听我的?还是我该拔剑与他们厮杀?谁给我这个权力?谁又会给我这个权力?”
一连串的反问,冰冷而现实。
默夫沉默了一下,指了指那哭泣的小贩:“那就任由他们这样?这点东西,或许就是他一家的活路。”
柏啬夫的目光重新投向那泥水中的小贩,眼神复杂:“活路?如今这世道,谁又有真正的活路?”他顿了顿,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在找一个可以听懂这些话的对象倾诉,“秦法严苛,徭役繁重,民不聊生,故有今日之变。然…变之后呢?秩序崩坏,纲常沦丧,弱肉强食,较之暴秦,有时竟更显酷烈。旧法己废,新法未立,人人皆凭力、凭势、凭刀剑说话。这市集,不过是大天下的小缩影罢了。”
他的话,冷静得近乎残酷,却一针见血地刺破了所有美好的幻想。
默夫心中震动。这是他第一次从一个“土著”口中,听到如此清晰地对当前局势的剖析,而且完全契合他自身的观察和来自“前世”的认知。这个柏啬夫,看得太透了。
“所以,就无可奈何?”默夫追问,他想逼出更多。
“无可奈何?”柏啬夫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苦涩的弧度,“若真无可奈何,我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淋雨。”
他转过身,正对着默夫,雨水顺着他清晰的脸部线条滑落:“无法阻止所有恶,不代表什么都不能做。登记税赋,看似徒劳,却是在告诉所有人,此处尚有‘规矩’,哪怕这规矩再微弱。调解纠纷,是在阻止小的冲突演变成大的火并。甚至…只是站在这里,让某些人行事时稍有顾忌,都是在做事。”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看着默夫:“就像你那天,站出来质问税吏。你无法改变征税的规矩,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但你做了,或许就让那个妇人今天能吃上一口东西,或许就让旁边看到的人,心里那点快要熄灭的东西,还能留存一丝火星。这世道,能存一丝火星,或许…就是意义所在。”
默夫愣住了。他没想到柏啬夫会提到他那次冲动的行为,并且给出了这样一个解读。
“我只是…看不下去。”默夫实话实说。
“看不下去,是第一步。”柏啬夫缓缓道,“第二步,是想想怎么做,才能既让自己活下去,又能多少改变一点你看不下去的东西。匹夫之勇,痛快一时,但血冷之后,往往一切照旧,甚至更糟。需要…方法。”
“比如?”默夫下意识地问。
柏啬夫没有首接回答,反而问道:“你读过书?”他注意到默夫用的“竭泽而渔”这个词,不像普通士卒能说出的。
“略识几个字。”默夫含糊道。
柏啬夫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转而说道:“方法有很多。借力打力,如同那日我对张家豪奴。寻找规则的空隙,如同我征税时的酌情处理。甚至…只是等待和记录。”
“记录?”
“对,记录。”柏啬夫的目光扫过混乱的市集,“记录下每天发生了多少起抢劫,多少税收不上来,多少商贩逃离…这些数字,本身没有力量。但如果有一天,某个真正需要了解这些情况、并且有能力改变一点什么的人问起来,这些记录,或许就能成为撬动某块石头的杠杆。虽然…希望渺茫。”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悲观,却又蕴含着一种不肯放弃的执着。
默夫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被雨水打湿的旧朝小吏,仿佛看到了一棵在狂风暴雨中艰难挺立的孤零零的老树,根系紧紧抓着脚下即将流失的泥土,明知可能徒劳,却依旧不肯倒下。
他们之间,隔着时代的鸿沟,隔着身份的差异,甚至可能隔着理念的不同。但在这一刻,在这片冰冷泥泞的雨水中,默夫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共鸣。他们都是这崩坏时代里,试图做点什么,却又被巨大洪流裹挟着、挣扎求存的微小个体。
“这市集…还能维持多久?”默夫换了个问题,问得更实际。
柏啬夫摇了摇头:“不知道。取决于前线,取决于粮草,取决于…上面那些大人物们的心思还能在这上面停留多久。或许明天,或许下个月。但只要它还在一天,我就得尽力让它运转一天。这不是为了张楚,也不是为了秦,是为了这城里城外,还需要靠这点交易换一口吃食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默夫心上。
不是为了宏大的口号,不是为了某个政权,仅仅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活下去。
这是最朴素的道理,却在这疯狂的时代里,显得如此珍贵和艰难。
雨渐渐大了些。那边的争吵早己结束,小贩也不知所踪。街面上更加冷清。
“你好自为之。”柏啬夫又说出了这句话,但这次的含义,似乎与上次不同。他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袖,恢复了那种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官吏表情,朝着下一个需要他“维持”的地方走去。
默夫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无声的对话结束了。
没有明确的承诺,没有结盟的意向。
但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共识:在这艘明显正在下沉的破船上,尽可能地,多堵上一个漏洞,多舀出一勺水,让它能——哪怕只是晚一刻——沉没。
这共识如此微弱,如此悲观,却又如此真实。
默夫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转身走向大牛他们。他知道,自己在这泥潭般的陈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的支点。
虽然这个支点本身,也岌岌可危。
大秦轮回指南:从入门到入土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大秦轮回指南:从入门到入土最新章节随便看!(http://www.220book.com/book/6YL5/)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