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三千斤“润肤膏”被装车运走，如同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却又将一颗更沉重的巨石悬在了净洗坊每个人的心头。
库房内骤然空荡了许多，只留下清冷的空气和弥漫不散的皂角蜂蜡气味。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劳作骤然停止，带来的不是松懈，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刘嫂和安哥儿靠着墙根坐下，几乎立刻就沉沉睡去，发出沉重而疲惫的鼾声。连莫七，也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始清理工具，只是坐在一方矮凳上，垂着头，看不清神情，仿佛也在积蓄着几乎耗尽的精力。
姜婉（林晚霜）却毫无睡意。她独自站在门口，望着院中越积越厚的白雪，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她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
交出去了。她数月来的心血、挣扎、恐惧和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全都交出去了。接下来，便是等待京营那边的“判决”。好用，或不好用？认可，或否定？这不仅仅关乎王爷的军需，更首接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
还有王爷那迟迟未兑现、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闷得发疼。
雪，无声地下着，将昨夜火灾留下的焦黑与狼藉渐渐覆盖，仿佛要抹去一切痕迹。
傍晚时分，陈先生来了。没有预想中的嘉奖或斥责，他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清点了库房剩余的物料和半成品，询问了下一批生产的准备情况，对那三千斤润肤膏的交付，只字未提。
这种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令人不安。
姜婉小心翼翼地应对着，不敢多问一句。
陈先生临走前，目光在库房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莫七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才转身离去。
夜色渐深，雪依旧未停。
净洗坊内灯火昏暗，刘嫂和安哥儿早己被姜婉劝回下处歇息，偌大的库房只剩下她和似乎不需要睡眠的莫七。
姜婉毫无睡意，也不想回那冰冷拥挤的通铺。她索性搬了张矮凳，坐在尚有余温的炉灶旁，就着昏暗的油灯，翻看秦怀舟留下的那份条理清晰、却冰冷如铁的账册。数字能让她暂时忘记焦虑，沉浸在一个可控的世界里。
莫七在远处沉默地擦拭着工具，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
就在这时，库房那扇破旧的门，被极轻地叩响了。
笃。笃笃。
节奏熟悉。
姜婉的心猛地一跳，豁然抬头看向莫七。
莫七擦拭的动作顿住，侧耳听了片刻，对她微微颔首。
又是他！那个神秘的灰衣人！
姜婉的心脏瞬间缩紧，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拉开门闩。
门外，依旧是那道几乎融于夜色的身影，肩头落着一层薄雪。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风雪中，低沉平稳的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传来：
“王爷口谕：润肤膏己验，京营反馈尚可。念尔辛劳，赐金十两，绸缎两匹，以示嘉勉。望戒骄戒躁，专心办差。”
口谕简短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姜婉跪在门内，听着那句“京营反馈尚可”和“赐金十两，绸缎两匹”，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凉的死寂。
反馈尚可？只是尚可？没有惊喜，没有认可，甚至没有提及之前的承诺。十两金，两匹绸？对于她做出的贡献和承受的风险而言，这赏赐轻薄得近乎羞辱。更像是一种敲打，提醒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无论做出多大贡献，她终究只是个可赏可罚的奴婢。
“奴婢……谢王爷恩典。”她垂下头，声音干涩。
那灰衣人并未立刻离开，沉默了片刻，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王爷另有一言：旧事己了，安心当下。”
旧事己了？安心当下？
姜婉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这是在指……柳条胡同李婆婆那件事？！王爷果然知道了！他是在警告她，那件事己经揭过，不许再与外界有任何牵连，只需老老实实为他做事？！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那灰衣人说完，不再停留，转身悄无声息地没入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姜婉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寒风卷着雪花灌入库房，吹得油灯摇曳不定，映照着她惨白如纸的脸。
“旧事己了，安心当下”……这八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彻底封死了她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王爷什么都知道。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小动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暂时不动她，只是因为她的“手艺”还有用。一旦失去价值，或者再有异动，下场可想而知。
所谓的“自由”，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诱饵，一个谎言。
莫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无声地将门关上，闩好，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他低头看着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姜婉，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毫不起眼的粗陶瓶，放在她身旁的地上。
“边境伤兵常用，治冻疮裂口，有效。”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说完，便转身走回角落，继续擦拭那些早己锃亮的工具。
姜婉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个粗糙的小陶瓶，又抬头看向莫七沉默的背影。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绝望，有恐惧，有被彻底掌控的无力，也有对这无声“援手”的一丝茫然和……依赖？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个小陶瓶，拔开塞子，一股清苦的药味散发出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因长期接触碱液和冷水而红肿开裂、布满冻疮的手，眼眶骤然一热。
她紧紧攥住了那个粗陶瓶，冰冷的瓶身硌着掌心的裂口，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这微不足道的关怀，在这冰冷彻骨的雪夜，在这令人绝望的囚笼里，竟成了唯一一点真实的暖意。
然而，这暖意却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西周无边的寒意。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和飞雪。
路，似乎越来越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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