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节过后，学堂的日子又恢复了安稳。秦厌不再是那个独自坐在角落的少年，偶尔有同窗会围过来和他讨教诗句，他指尖点着书页讲解时，眼底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我也常拉着他和江淮景一起温书，遇到难懂的《论语》章句，江淮景讲得条理清晰，秦厌则会补充几句自己的见解——比如聊到“仁者爱人”时，他会轻声说“或许对孤苦之人多些体谅，也是仁”，三人凑在一处，连枯燥的经书都变得有了温度。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一天清晨，我刚踏进蒙学斋，就看见自己的书桌上放着一封叠得整齐的素笺，信封上是秦厌清隽的字迹，只写了一句“午后书院后银杏树下，有要事相告”。
午后的风裹着银杏叶的清香，慢悠悠吹过庭院，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织出细碎的光斑。我攥着素笺快步走到树下，远远就看见秦厌站在树旁——他穿了件平时很少见的浅碧色长衫，领口袖口绣着细巧的竹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米白色锦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不像往常那样会笑着朝我挥手，只安静地站着，望着远处的回廊发呆。
“阿厌哥哥！”我加快脚步跑过去，还像往常一样晃了晃他的袖子，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你找我来怎么不叫上淮景哥哥呀？难道是偷偷藏了什么好东西要给我，怕他抢着看？”
秦厌却没接我的玩笑话，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指尖无意识地着锦盒的边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君熙妹妹，我……我要走了。”
“走？”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慌慌的，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是宫里有急事要你回去吗？可我们前几日还说，要一起把《诗经》里的草木注解看完，还要背完《礼记》的选段，好多知识都没一起学完呢……”
他轻轻摇了摇头，锦盒被攥得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不是回宫。父王说，让我去边境历练，说是能增长些见识，可这一去……恐怕两年都回不来长安。”
“边境？”我猛地睁大眼睛，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些，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边境那么远，听说冬天冷得能冻裂石头，还有漫天的风沙，为什么突然要派你去？是不是有人在皇帝面前说了你的坏话？”
秦厌的眼神暗了暗，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却没回答我的追问，只是慢慢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块暖白色的羊脂玉佩，玉佩中央雕刻着一朵西域特有的缠枝海棠，花瓣的纹路细腻得能看清脉络，边缘被得光滑温润，一看就是常年带在身边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玉佩，指尖微微发颤，递到我面前时，眼神里满是郑重：“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想送给你。君熙妹妹，等你及笄那天，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看花灯，再一起把没学完的书补上。”
他没说的是，就在三日前，母妃的旧部悄悄摸到了书院——那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仆，鬓角满是白发，递给他一枚刻着鄯善国图腾的银符时，老泪纵横地告诉他，他的母妃根本不是中原女子，而是西域鄯善国的嫡公主。当年母妃随使团出使邻国，途中遭遇马贼，与队伍走散，流落长安街头，却被微服出行的当今皇上看中。皇上不顾她的反抗，强行将她纳入宫中，还下令封锁了所有关于她身世的消息，让她再也没能回到故土。母妃在世时从不敢提及身世，怕连累他这个“混血皇子”，只能偷偷在玉佩上刻下西域的缠枝海棠纹，夜里对着玉佩偷偷落泪，聊解思乡之愁。而父王派他去边境，哪里是“历练”？不过是太子听说了他在学堂作诗的事，忌惮他的才华会威胁到储位，便在父王面前进谗言，说他“心思深沉，恐有二心”，想借边境的荒蛮与危险，让他永远留在那里，再也回不了长安。好在母妃的旧部早己在边境布下势力，只要他忍过这两年，不仅能借西域的力量护住自己，还能完成母妃“魂归故土”的遗愿，更能……回到有君熙妹妹的长安。
我伸手接过玉佩，冰凉的玉面贴在掌心，像是能感受到他常年留下的温度，心里又酸又涩，眼眶瞬间就红了。我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点哽咽，却努力把话说得清晰：“阿厌哥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这玉佩我会好好收着，每天都带在身上，等你回来，我们不仅要补完没学的知识，还要让你跟我讲你在边境看到的风景——比如草原上的落日是不是比长安的圆，那里的人是不是会唱好听的歌，还有他们吃的烤饼是不是带着奶香味……”
秦厌看着我泛红的眼眶，抬起手想替我擦眼泪，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又轻轻收了回去，只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好，我一定回来，都讲给你听。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明日再告诉淮景哥我走的事吧。今日他要陪江将军去军营巡查，要是知道我走了，怕是会分心，耽误了正事。”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浅碧色的长衫渐渐融入远处的树荫，风一吹，衣摆轻轻晃动，像一片要飘走的叶子。手里的玉佩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我攥得紧紧的，首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拐角，眼泪才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玉佩的海棠花纹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我站在银杏树下，望着空荡荡的回廊，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从今天起，蒙学斋里那个会安静听我讲趣事、会耐心和我讨论经书、会把桂花糖糕偷偷分给我的少年，要暂时离开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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