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小半炷香，才渐渐歇了。天边透出点微光，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廊檐的影子，风里带着雨后的凉气，吹得院角的梧桐叶沙沙响。江淮景看了眼天色，抬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温声说：“西院的经义斋该要上课了，我先送你和阿厌去东院的蒙学斋，再回自己的书斋。”
我点头应下，转头看向秦厌，见他还攥着那个暖手炉，指尖把炉身得发亮，便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口：“阿厌哥哥，咱们一起走，蒙学斋今日讲《论语》，你要是有不懂的章句，下课我教你划重点。”秦厌抬眼望我，眼底亮了亮，轻轻“嗯”了一声，脚步不自觉地跟上来，走在我身侧，与我隔着小半步的距离。
到了东院蒙学斋门口，江淮景停下脚步，又叮嘱了句“上课认真些，我下了课来接你”，才转身往西院走。我和秦厌走进斋内时，同窗们大多己经坐好，见我们一起进来，几道异样的目光扫过来，秦厌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我便拉着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僻静，能少些打量的视线。
没过片刻，上课的梆子声就响了。夫子捧着书卷，捋着胡须走进来，扫了眼满室学生，笑着说：“今日雨歇天清，空气澄明，咱们暂且放下《论语》，来玩飞花令活络活络心思。就以‘月’字起头，每人一句诗词，接不上来的，可要罚抄《诗经》三篇，如何？”
学生们顿时来了兴致，纷纷举手。夫子先点了前排的吏部侍郎家公子，那人起身朗声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话音刚落，就有同窗附和，接着又有人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句句诗词接连不断，书斋里热闹得很。
我悄悄侧头看秦厌，见他正低头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留下细细的墨痕。正想问问他写了什么，坐在斜前方的李婉柔忽然转头，声音尖细地打断了斋内的热闹：“夫子！九皇子殿下还没接呢！”
她这话一出，书斋里瞬间安静下来。不少人都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秦厌，眼神里带着看热闹的意味——谁都知道秦厌在宫里不受重视，连教他读书的先生都换了三西个，平日里在蒙学斋也少言寡语，众人都等着看他答不上来、被夫子罚抄的模样。
夫子皱了皱眉，显然也察觉到李婉柔的刻意刁难，却也不好坏了“人人参与”的规矩，只能温声看向秦厌：“秦厌，你若有想好的句子，便说出来吧，不必紧张。”
秦厌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缓缓站起身。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遍整个书斋：“回夫子，学生没有现成的句子……方才瞧着雨后窗棂映着天光，倒临时凑了首小诗，想念给大家听听。”
这话一出，满室哗然。李婉柔更是冷笑一声，小声嘀咕：“一个连诗句都记不住的人，还敢说自己作诗，怕不是想胡诌几句糊弄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不少人都跟着点头，目光里的嘲讽更浓了。
我听得心头一紧，刚想开口替秦厌辩解，就见秦厌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雨后的天空格外蓝，几朵白云飘在天边，像被洗过似的。他缓缓开口，字句清晰，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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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寒阶阶上月，曾照孤影立回廊。”
诗念完的瞬间，书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李婉柔脸上的嘲讽僵住，张着嘴说不出话；夫子捋着胡须，眼神里满是惊讶，随即又露出赞许的神色；周围的同窗们也都愣住了，看向秦厌的眼神从嘲讽变成了难以置信——谁都没料到，这个平日里被他们忽视、甚至嘲笑的“灾星皇子”，竟有这样的才华。
秦厌念完诗，又轻轻鞠了一躬，低声道：“学生才疏学浅，献丑了。”说完便想坐下，夫子却连忙抬手叫住他：“慢着！秦厌，这首诗意境清寂，字句却见巧思，尤其是‘唯有寒阶阶上月，曾照孤影立回廊’一句，颇有韵味！你何时开始学作诗的？”
秦厌垂着眼，声音轻了些：“回夫子，宫里的老太监曾教过我认字，闲时我便自己读些诗集，偶尔会随手写几句……从未敢在人前卖弄。”
夫子点点头，眼神里的赞许更甚：“好！好一个‘随手写几句’！看来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往后若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说着又转头看向众人，“今日的飞花令，秦厌的这首诗，当为最佳！你们都要多向他学习，莫要以偏见待人，失了求学的本心。”
李婉柔坐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悄悄给秦厌比了个“厉害”的手势，他看到后，耳尖微微泛红，嘴角也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像雨后初晴时，悄悄探出头的阳光，温柔又明亮。
接下来的课，夫子重新讲起《论语》，再没人敢用异样的眼光看秦厌。偶尔有同窗偷偷转头看他，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敬佩。下课铃响时，我连忙凑到秦厌身边，兴奋地说：“阿厌哥哥，你也太厉害了！那首诗写得真好，我都记下来了，以后要抄在我的诗集里！方才夫子讲‘学而时习之’，你要是没听清，我再给你讲一遍？”
秦厌看着我雀跃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若是你喜欢，以后……我再写了念给你听。《论语》的部分，方才我记了笔记，就是有个地方没懂，正想问你。”
正说着，书斋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君熙，该回去了。”我们抬头看去，江淮景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怕待会儿再下雨。他看到我和秦厌相谈甚欢的模样，眼底也露出温和的笑意，朝着我们招了招手。
我拉着秦厌的袖口，快步走到门口，笑着对江淮景说：“淮景哥哥，你不知道，方才阿厌哥哥作了一首诗，惊艳了整个蒙学斋呢！夫子还夸他有才华，连《论语》的笔记都记得特别认真！”
江淮景看向秦厌，眼底带着赞许：“是吗？那阿厌定是下了不少功夫。”
秦厌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垂眼，轻声道：“只是运气好，想到了几句，笔记也是跟着夫子慢慢记的。”
我们三人并肩走在回府的小路上，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秦厌走在中间，左边是笑着跟他说诗里细节、聊《论语》章句的我，右边是偶尔插句话、温和待人的江淮景，他攥着袖口的手慢慢松开，脚步也比往日轻快了许多——他好像终于明白，原来在这书院里，他也能拥有这样温暖的时刻，不必再像宫里那样，独自对着寒阶上的月亮，守着孤影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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