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内恢复了平静，只有门外燃烧的铁链还在“噼啪”作响。哑婆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油渍，老叟则将那块印着腰牌图样的地砖，悄悄地恢复了原位。
雨后的风裹着湿土味和铁链的焦糊味钻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也吹得疤处微微发痒——不是尖锐的刺痛，是像羽毛轻轻挠在心尖上的痒，又像那年冰井里钻进来的一缕暖光，明明微弱得几乎抓不住，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撩拨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搅得人坐立难安。
沈清辞颈间内侧有疤约莫一寸长，颜色是浅浅的粉，像条蜷缩的细虫，藏在衣领边缘，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他抬头望向前院，冷千凝正趴在柜台上对账，笔尖在纸上划得飞快，时不时皱着眉念叨“今天又少了两文钱”，模样鲜活得很。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会为几文酒钱斤斤计较的掌柜，就是五年前血洗华山的血影楼教主——冷千凝。
这个认知像根细刺，扎在沈清辞心里五年了。
那年他刚满十五，还是华山掌门最得意的首徒，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师兄们练剑，父亲总说他“剑心纯良，就是太较真”。
结果八月十五的夜里，月亮被血雾遮得严严实实，血影楼的人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举着刀冲进华山门派。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场景：大师兄为了护他，后背被砍得血肉模糊；做饭的张婆婆拿着擀面杖冲出来，却被一刀刺穿胸膛；连平日里最和蔼的掌门师叔，最后也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写着“靖武司”的令牌。
混乱中，父亲把他往冰井里塞，掌心的血蹭在他衣领上，烫得他心口发疼。父亲蹲在井口，声音压得像碎冰：“清辞，记住，屠山的真凶在朝不在野，别被表面的血雾骗了……”
话没说完，一声惨叫就断了父亲的音。沈清辞缩在冰井里，寒气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空荡的井里格外清楚。他以为自己要死了，首到井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不像血影楼杀手的沉重靴底。他屏住呼吸，看见一只穿着红衣的手伸下来，指尖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又不像。那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奇怪的暖意，把他从冰井里拉了上来。
“冻傻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清冷得像华山的雪，却没半点杀气。沈清辞眯着眼，只看见一片红衣下摆，还有递到嘴边的一个酒葫芦。酒是温的，带着点甜腥味，滑进喉咙时，连冻僵的西肢都暖了起来。
女孩蹲在他身边，用沾了温酒的指尖，轻轻抹过他颈侧的伤口——那是刚才爬井时被冰碴划的，血珠冻在皮肤上，看着渗人。她的动作很轻，指尖蹭过伤口时，他偷偷抬了抬头，只看见她垂着的眼睫，像两片沾了血的枫叶。
“待在这里，别出去。”
女孩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沈清辞在原地待了一天一夜，出来时华山己经静得可怕，三百七十一口人，连条狗都没剩下。他在父亲的尸体旁找到半块玄铁令牌，上面“靖武司”三个字，被血浸得发黑。
后来江湖上传开了，说血影楼教主冷千凝率三千死士夜袭华山，剑宗一脉尽灭，只余他一个遗孤。可沈清辞总想起冰井里的红衣女孩——如果她真要赶尽杀绝，何必救他？更想不通父亲那句“真凶在朝不在野”，冷千凝明明是血影楼的人，怎么会跟朝堂扯上关系？
这疑问揣了五年，首到三个月前在枫叶渡看见冷千凝。她拨着那把旧算盘，指尖划过算盘上暗红的痕迹时，他心里“咯噔”一下——那痕迹，跟当年女孩指尖的暗红色一模一样。再看她冷着脸说“打烊了”，颈侧的疤突然就痒得厉害。
原来当年血洗华山的冷千凝，就是冰井里救他的红衣女孩。
“沈清辞！过来修个门磨磨蹭蹭，想挨罚？”
前院传来冷千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烦。沈清辞赶紧把柴抱起来往厨房走，路过柜台时，正好对上她的眼。她手里还拿着账本，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模样跟当年冰井边那个红衣女孩重叠又分开，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故意放慢脚步，笑着说：“掌柜的，刚劈柴时想了个事——你这‘无忧酿’，是不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料子？喝着总觉得眼熟。”
冷千凝的手顿了顿，抬眼瞪他：“少打听不该问的，赶紧把柴堆好，不然今天的酒别想喝了。”
她的反应落在沈清辞眼里，更让他确定了心里的疑团。当年那杯温酒，绝不是普通的酒，说不定跟血契术有关；而父亲留下的“靖武司”令牌，更是把朝堂和血影楼扯在了一起——冷千凝为什么要屠华山？是不是跟靖武司有关？父亲说的“真凶在朝”，到底指谁？
这些问题像乱麻，缠得沈清辞睡不着觉。他来忘忧酒馆“应征跑堂”，表面是为了“复仇”，实则是想靠近冷千凝，找到当年的真相。他要知道，为什么血影楼会对华山动手，为什么父亲要隐瞒朝堂的牵扯，更要知道，靖武司到底在这场血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要找的，从来不是冷千凝的命，而是藏在血雾背后的真相。父亲的遗愿，华山三百七十一口人的冤屈，都等着他去揭开。而冷千凝，就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
沈清辞靠在门边，脸上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微笑，仿佛刚才发生的争斗一切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他看着门上被撞坏的门栓，从怀里摸出两枚锈迹斑斑的钉子，又不知从哪儿捡来一把锤子，“哐当、哐当”地将门板给补上了。
他做得不紧不慢，动作甚至有几分优雅。
“掌柜的，你看，门修好了。”他拍了拍手，转过头来，对冷千凝笑道，“这下，总该管吃管住了吧？三百两的跑堂，手艺活儿也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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