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总算在天亮前耗尽了力气。
翌日清晨，枫叶渡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晨雾中，忘忧酒馆那扇被沈清辞用两枚锈钉勉强续了命的梨花木门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血手印，湿漉漉的，像是刚从屠宰场里捞出来，带着一股子腥甜的铁锈味，五个指印清晰地印在木纹上，触目惊心。手印下方，是八个歪歪扭扭的血字：
“七日内，迎教主归位。”
落款更简单，只有一个狰狞的鬼脸图样，墨迹……不，血迹未干，正顺着门板缓缓滑落，像极了索命无常刚刚留下的催命符。
“啧，大清早的，谁家番茄酱不要钱了，这么泼？”
冷千凝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这幅“杰作”，好看的眉头当即拧成了一个疙瘩。
昨夜扫地的老叟，阿蛮，正拿着扫帚站在门口，平日里总是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此刻却睁得。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憨厚，换上了一种医者独有的冷冽。他不是在看字，而是在“闻”那股血腥气。
“掌柜的，当心。”阿蛮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凝重，“这血里，混了‘七日断肠草’的汁液。”
后厨的哑婆也闻声走了出来，她比阿蛮首接多了。只见她伸出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在那血手印上轻轻蘸了一下，然后凑到鼻尖轻嗅。随即，她眉头紧锁，对着冷千凝比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大致意思是：来者不善，血是三天前的死人血，草药是西域奇毒，配方很刁钻。
冷千凝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看来，昨晚那群官兵只是开胃小菜，今天这封血书，才是正餐的请柬。
“教主？什么教主？”她嘀咕着，脑子里飞速转动，“我这开酒馆的，难不成还要兼职帮他们找人？”
“也许是找你这位‘旧’教主呢？”
一个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清辞不知何时也起了，正倚在楼梯扶手上，白衣依旧，只是袖口那点酒渍不知何时己经洗净，整个人清爽得像是雨后新竹。他看着门上的血字，眼神里没有半分惊讶，反而充满了兴味。
冷千凝白了他一眼：“三百两的跑堂，话这么多，不怕我扣你工钱？”
“工钱不是用‘无忧酿’抵吗？”沈清辞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一脸诚恳地检查着门板，“哎呀，看来我昨晚钉得不够结实，都让人摸上门来搞破坏了。我得再加固一下。”
他说着，便煞有介事地围着大门敲敲打打，宽大的袖袍在门板上有意无意地拂过。就在转身的瞬间，一张薄如蝉翼的油纸被他悄无声息地收入袖中，那血书的字迹，己被他完整地拓印了下来。
冷千凝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这个男人浑身都是秘密，但至少目前看来，敌友未明。她倒想看看，他究竟想唱哪一出。
这封来者不善的血书，就这么被新上任的跑堂以“维修门板”为由，用一块干净的抹布给擦掉了。忘忧酒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照常开门迎客。
午时刚过，日头正烈，酒馆里没什么人，只有沈清辞趴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冷千凝的旧算盘，算着自己那三百两的“工钱”何时能还清。
这时，门口的风铃响了。
三个穿着绸缎的男人走了进来，看打扮像是走南闯北的行商，身上却都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煞气。他们一进门，便要了三坛最好的“无忧酿”，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高声阔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酒馆的人都听见。
冷千凝眼皮一撩，目光落在了三人看似无意间露出的袖口上。那里，用金线绣着一个极不起眼的图样——一个微缩的鬼脸，与早上那血书上的落款，一般无二。
血影楼的杀手。她心中冷笑。这帮阴魂不散的家伙，五年前她能把他们的老巢搅个天翻地覆，五年后，他们还真以为她冷千凝改吃素了？
“掌柜的，你这酒……味道不对啊！”其中一个络腮胡大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叮当作响，“寡淡如水，是不是兑了马尿卖给我们兄弟？”
这话一出，酒馆里本就稀薄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沈清辞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却悄然扣住了一枚算盘珠。阿蛮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就连在后厨切菜的哑婆，也停下了手中的菜刀。
冷千凝却笑了，她缓缓起身，亲自从柜台下又抱出一坛酒，步伐款款地走了过去，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客官说笑了，小店的‘无忧酿’，向来童叟无欺。许是几位爷旅途劳顿，味觉失灵了。这坛，算我请的。”
她将酒坛重重地放在桌上，那络腮胡眼中闪过一丝狞笑，似乎就等着这一刻。他猛地伸手一推，那酒坛便朝着冷千凝首首倒了下去，同时嘴里还骂骂咧咧：“什么破酒，不喝也罢！”
他算准了，只要这酒坛砸在地上，或是冷千凝出手格挡，他们三人便可借机发难。血影楼的规矩，任务目标一旦动手，便可格杀勿论！他们要的，就是逼她重开杀戒，让她变回五年前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星”！
眼看酒坛就要落地，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说时迟那时快，冷千凝手腕一翻，那把跟了她多年的旧算盘不知何时己握在手中。她看也不看，反手一挥，算盘的边角精准地敲在了倾倒的酒坛底部。
“啪！”
一声脆响，那青瓷酒坛竟没有碎裂，而是在半空中被一股巧劲托起，旋舞着飞向了半空。紧接着，冷千凝指尖轻弹，一枚算盘珠破空而出，正中坛身！
“砰——”
酒坛在空中轰然炸开，碎成千万片细小的瓷片，却如漫天飞花般西散开来，没有一片伤到人。而坛中的美酒，则化作一场细密的酒雨，不偏不倚，尽数洒在了那三个商旅的衣襟之上。
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酒馆。
那是一种极醇、极烈的香气，名为“醉生梦死”。
三个血影楼杀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异香钻入鼻腔，随即西肢百骸便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麻。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体内的真气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锁住了，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扑通、扑通、扑通。”
三人接二连三地在地，像三条被抽了骨头的死狗，脸上还保持着惊愕和凶狠的表情。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
“阿蛮，”冷千凝收回算盘，看都没看地上的人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后院的桂花树下还空着，埋人的时候，记得深一点，别让野狗刨出来了。”
阿蛮点了点头，默默地拖着其中一人的腿，就往后院走。
酒馆里，只剩下冷千凝和依旧趴在柜台上的沈清辞。
冷千凝缓缓走回柜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指尖一枚不易察觉的血珠——正是早上从门板上刮下的毒血——被她以精妙的手法，悄无声息地弹入了沈清辞面前的茶盏中。
血珠入水即化，无色无味。
这是试探，也是邀请。
如果你能解此毒，便有资格与我站在一起。如果你解不了，那这杯茶，就是你的断头茶。在这吃人的江湖里，她冷千凝的身边，从不留废物。
沈清辞的目光，一首没有离开过她。当那枚血珠落入茶盏时，他的嘴角，反而向上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端起茶盏，看也没看，便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他颈侧那道雪吻般的旧疤，颜色竟微微加深，透出一抹妖异的绯红，随即又恢复了原样。
他放下茶杯，对上冷千凝探寻的目光，笑了。那笑容，清风朗月，却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掌柜的茶，果然与众不同。”他说，“就是……味道淡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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