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把搪瓷碗底最后一点猪油拌饭刮干净时,院子里的蝉鸣正闹得最凶。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谁撒了一把碎金子。他听见父亲周建国在堂屋翻东西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混着藤椅“吱呀”的呻吟。
“妈,爸在找什么?”他用袖口擦了擦嘴,猪油的香气还黏在鼻尖。
刘桂芬正蹲在井边洗衣服,木槌捶打床单的声音“砰砰”响,震得井绳都在晃。“还能找什么?他那宝贝计划书呗。”她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搓着领口的汗渍,“昨晚翻箱倒柜找了半宿,说要再改改。”
周明远的心沉了一下。他记得父亲那本计划书——2025年收拾老屋时,他在樟木箱的夹层里见过。牛皮纸封面,边角磨得发卷,里面用蓝黑墨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画着歪歪扭扭的表格,最后几页被水浸过,字迹晕成了一团蓝。当时他只觉得可笑,现在想来,那晕开的墨迹里,不知道浸了多少父亲的汗。
他趿拉着塑料拖鞋往堂屋走,刚到门口,就听见父亲压低了声音骂了句“该死”。周建国正趴在八仙桌上翻一个铁盒子,里面堆满了票据、橡皮筋和半截铅笔,他手忙脚乱地扒拉着,后脑勺的头发因为着急汗湿了一绺,黏在脖颈上。
“找不着了?”周明远倚在门框上,故意让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周建国猛地回头,手里还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供销社发票,脸上带着被撞破的尴尬:“没……就是看看进货渠道。”他把发票塞回铁盒,“你不去找同学玩?在家待着干什么。”
“不想去。”周明远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桌面。八仙桌的油漆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上面摊着几张信纸,最上面那张写着“服装生意可行性分析”,字迹力透纸背,“可行性”三个字还描了两遍。
“爸,这就是你的计划书?”他伸手想去拿,周建国却像被烫到似的,一把抢了过去,卷成个筒,塞进怀里。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父亲的耳根有点红,转身往抽屉里塞铁盒,“我这是正经生意,不是胡闹。”
“我没说你胡闹。”周明远盯着他的背影,“我就是觉得,老王那人不太靠谱。”
周建国关抽屉的手顿住了。他转过身,眉头拧成个疙瘩:“你又提老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他人实在,跟我一个厂待了十年,还能骗我?”
“十年怎么了?”周明远的声音也拔高了,“越是熟人越容易出事。”这话是他在2025年听多了商业诈骗案总结的,此刻说出来,却像根刺,扎得空气都发紧。
“你!”周建国指着他,手都在抖,“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满脑子歪门邪道!”他突然抓起桌上的算盘,“啪”地往桌上一拍,算珠撞得噼里啪啦响,“我给你算笔账!一件衬衫进价八块,卖十五块,一天卖十件,就能赚七十!一个月就是两千一,比我在厂里干一年还多!”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算珠拨得飞快,算珠间的缝隙里还卡着点灰尘。周明远看着他指节发白的手,突然想起2025年父亲患了帕金森,连筷子都握不稳,更别说打算盘了。
“钱不是这么算的。”周明远尽量让语气缓和,“进货要路费,摊位要租金,万一卖不出去,货压在手里就是废品。”这些都是他做项目预算时的基本功,此刻说出来,却像在讲天书。
“我早想好了!”周建国瞪着他,“路费跟老王平摊,摊位就用咱家院门口那块地,不用租金!卖不出去?我打听了,今年最流行喇叭裤,年轻人都爱穿,怎么会卖不出去?”
他越说越急,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周明远突然发现,父亲的眼睛里有团火,那是对“好日子”的渴望,烧得很旺,让他那些“未来的道理”根本近不了身。
“爸,我不是不让你赚钱。”周明远深吸一口气,走到父亲身边,“我就是觉得,咱们可以慢慢来。比如先去批发市场看看,摸摸行情,别急着签合同。”
“我看过了!”周建国梗着脖子,“上礼拜跟老王去了趟省城,人家摊位前排老长队,都是抢着进货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明远,这是咱们家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周明远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未来有无数个“机会”,房地产、互联网、人工智能……可那些机会,不属于1993年的周建国,不属于这个连省城都觉得遥远的小城。父亲抓住的,或许是他能看到的唯一根稻草。
“我去给你倒杯水。”周明远转身往厨房走,心里堵得慌。
刚走到灶台边,就看见灶台上放着个蓝布包,鼓鼓囊囊的。他随手掀开,里面竟是一沓沓毛票和角票,用橡皮筋捆着,最底下压着几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旁边还放着个小本子,深夜于灯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封面上写着“家用账”三个字。
他鬼使神差地翻开本子。第一页是母亲的字迹,娟秀工整:“7月1日,买米15斤,3块2;7月2日,明远买铅笔,5毛;7月3日,给建国买烟,1块8……”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翻到最后几页,突然出现了父亲的字,歪歪扭扭的:“给明远攒学费,还差500;桂芬想买件新褂子,等生意赚了钱就买。”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被笔尖戳破了纸:“不能让儿子跟我一样,一辈子待在厂里。”
周明远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纸页上的破洞边缘有点发毛,像是被反复过。他突然想起,自己考上大学那年,学费是父亲东拼西凑借来的,报到那天,父亲送他去车站,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沓零钱,用报纸包了三层。当时他嫌丢人,没让父亲送进站台,现在才知道,那些零钱里,藏着多少个算珠拨到深夜的夜晚。
“找什么呢?”刘桂芬端着洗好的床单走进来,看见他手里的账本,愣了一下,“那是你爸偷偷记的,不让我看。”
“妈,”周明远的声音有点哑,“咱家……是不是特别缺钱?”
刘桂芬擦了擦手上的水,坐在小板凳上,叹了口气:“也不是缺到过不下去。就是你爸心高,总觉得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笑,“其实我觉得挺好,有口饭吃,一家人在一块儿,比啥都强。”
周明远想起2025年的自己。住着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开着三十万的车,却总觉得不够。母亲住院时,他第一反应是找最好的私立医院,觉得钱能解决一切,却忘了坐在病床边陪她多说说话。他一首以为自己比父亲“成功”,现在才发现,他连母亲这句话里的道理,都没读懂。
“明远,你跟你爸别犟了。”刘桂芬拍了拍他的胳膊,“他那人,你越拦着,他越要干。不如你帮他想想,怎么能少担点风险。”
周明远点点头,转身往堂屋走。阳光穿过厨房的气窗,在地上投下一个菱形的光斑,里面有无数尘埃在跳舞。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些“未来的智慧”,或许不如此刻母亲教他的“顺势而为”。
堂屋里,周建国还在翻那个铁盒,只是动作慢了许多,不像刚才那么急躁了。他的背对着门口,周明远能看见他衬衫后领磨出的破洞,露出里面晒成古铜色的皮肤。
“爸,”周明远走过去,“计划书找到了吗?”
周建国没回头,闷闷地说:“没。可能夹在哪本书里了。”
“我帮你找。”周明远蹲下身,开始翻桌下的旧书堆。大多是他的课本和几本武侠小说,最底下压着一本《射雕英雄传》,封面都掉了。他抽出来抖了抖,一张纸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地上。
是父亲的计划书。
周建国赶紧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抚平。周明远凑过去看,上面除了进货渠道和价格,还画着个简单的摊位草图,旁边写着“明远负责记账”。
“爸,”周明远指着那个“记账”的位置,“我帮你记账吧。每天卖了多少,赚了多少,我都记下来,清清楚楚的。”
周建国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嘴角似乎还往上扬了扬:“你会记账?”
“会。”周明远笑了笑,“学校学过会计基础。”这倒是没撒谎,他大学辅修过会计,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派上用场是在1993年的夏天。
周建国把计划书递给她,手指在“摊位草图”上点了点:“这里我想摆个木板,上面铺块红布,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周明远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觉得,或许父亲的“不靠谱”计划里,也藏着点靠谱的可能。“不过红布容易脏,不如用蓝格子布,耐脏,还好看。”
“蓝格子布?”周建国摸了摸下巴,“行,听你的。”
他拿起铅笔,在草图上改了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周明远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与其用“未来”吓唬他,不如陪他把这张草图,一点点变成真的。
窗外的蝉鸣依旧响亮,阳光透过葡萄架,在计划书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周明远看着父亲写下的“给儿子攒学费”,突然明白,有些遗憾,或许不是用来改写的,是用来读懂的。
他伸手拿起算盘,拨了一颗下珠:“爸,咱们再算算成本?”
周建国抬头看他,眼里的火气消了,多了点笑意:“好,再算算。”
算珠碰撞的声音,蝉鸣的声音,母亲在院子里晒床单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笨拙的歌,在1993年的夏天里,慢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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