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是被鸡叫吵醒的。
不是手机里模拟的电子音效，是巷口张大爷家那只芦花鸡扯着嗓子的啼鸣，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清晨潮湿的露水气。他摸了摸枕边，空的——昨晚入睡前反复确认过，那半截手机残骸早被他塞进了床底的木箱，裹在母亲纳了一半的鞋底里。
“醒了就起来，早饭在锅里温着。”刘桂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扫帚划过水泥地的“沙沙”声，“你爸一早就去老王那儿了，说要再合计合计进货的事。”
周明远猛地坐起来。阳光己经爬上窗台，照在印着“好好学习”字样的窗帘上，把布料里的纤维照得根根分明。他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扣子扣到第三颗时突然停住——2025年的这个时候，他该在健身房跑步机上挥汗，或是对着早餐机里的三明治发呆，而不是穿着三十年前的旧衣服，盘算着如何用90年代的规则，去撬动所谓的“未来风口”。
灶台上的铝锅里温着玉米粥，表面结着层薄薄的米皮。周明远盛了一碗，就着咸菜喝，粥的温度烫得舌尖发麻，却比任何一杯冰美式都让人清醒。他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这是昨晚软磨硬泡从母亲那里要来的“零花钱”，纸币边缘己经磨得发毛，上面的工人头像还带着清晰的折痕。
“妈，我出去趟，跟同学约好了去图书馆。”他抓起搭在门后的帆布包，里面塞着本从父亲书架上翻来的《市场经济入门》，书页都泛黄了。
“早点回来，中午你爸说要带老王来吃饭。”刘桂芬首起腰，围裙上沾着点扫帚扬起的灰，“别跟人起冲突，听见没？”
周明远含糊地应着，脚刚迈出大门，就被巷口的阳光撞了个满怀。1993年的夏天好像格外慷慨，把光和热泼洒得满地都是，柏油路面被晒得软软的，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脚印。卖冰棍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从对面过来，车后座的泡沫箱上盖着块湿漉漉的棉被，小贩的吆喝声裹着甜丝丝的凉气：“冰棍儿——两毛一根——”
周明远沿着路边走，帆布包在肩上晃悠。他没去图书馆，脚步不由自主地拐向了邮电局的方向。安州的邮电局是栋三层小楼，外墙贴着米黄色的瓷砖，门口立着个绿色的邮筒，漆皮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铁皮。几个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吃饭，搪瓷饭盒里飘出酱油炒饭的香味。
“同志，请问这里能查国外的信息吗？”周明远走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面前，尽量让语气显得恭敬。这人胸前的铭牌写着“王建国”，和他父亲同名。
王建国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饭，含糊不清地问：“查啥？电报？国际长途？”
“不是，”周明远咽了口唾沫，说出那个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词，“我想查互联网。”
“啥？”王建国一口饭差点喷出来，摘下眼镜擦了擦，“你说啥网？”
“互联网，”周明远重复道，努力回忆着教科书上的定义，“就是……能把全世界的电脑连起来的网络，可以查资料，传信息……”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几个工作人员就笑了起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捂着嘴：“小伙子，你是不是看科幻片看多了？把全世界的电脑连起来，那得多少线啊？”
“就是，”王建国把饭盒往旁边一放，拿出搪瓷缸喝了口水，“咱们安州总共才有几台电脑？县教育局那台还是进口的，锁在保险柜里，除了打字啥也不会。你说的那啥网，怕不是美国大片里编的？”
周明远的脸有点发烫。他想说“二十年后每个人手里都有个能上网的小盒子”，想说“到时候查资料不用跑邮电局，在家就能看遍全世界”，可看着眼前这些人眼里的笑意——不是嘲讽，是单纯觉得“这孩子在说胡话”的善意玩笑，那些话突然堵在了喉咙里。
在2025年，互联网是空气一样的存在。他很难想象，1993年的人们，是真的觉得“全世界电脑相连”是天方夜谭。
“我……我就是在书上看到的，想问问有没有相关的报纸或者杂志。”周明远退了一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帆布包的带子。
“报纸？”王建国想了想，转身走进传达室，过了会儿拿着份《参考消息》出来，“喏，上面偶尔提提国外的新鲜事，你自己翻吧，别弄脏了。”
周明远接过报纸，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快速地翻着，在国际版的角落里看到一则短讯，标题是“美国试验新型信息传输技术”，内容只有寥寥几行，说“科学家尝试用电话线连接不同城市的计算机”。
“就是这个！”他指着报纸，眼睛发亮，“这就是互联网的雏形！”
王建国凑过来看了看，撇撇嘴：“电话线连计算机？那得多贵的电话费？咱们安州打个市内电话都要算分钟，还连美国？你这孩子，真是想瞎了心。”
旁边的姑娘递给他一根冰棍，绿豆味的，包装袋上印着“北冰洋”三个字：“吃根冰棍凉快凉快，别琢磨那些没用的了。你这么年轻，还是好好学习要紧。”
周明远捏着那根冰凉的冰棍，包装袋上的水珠顺着手指往下滴。他谢过姑娘，转身走出邮电局，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发烫的地面上，像个狼狈的感叹号。
原来“信息差”不是拿着答案就能赢，得先让别人相信“有答案”这回事。
他沿着街往前走，帆布包里的《市场经济入门》硌着后背。路过一个挂着“安州证券交易代办点”牌子的小平房，门口排着长队，都是些穿着中山装、手里捏着纸条的中年人，嘴里念叨着“上证指数”“深发展”之类的词。
周明远的心跳突然快了几拍。他记得很清楚，1993年的下半年，深发展的股价会有一波小高潮，虽然比不上后来的互联网泡沫，但对于现在的周家来说，无疑是笔巨款。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队伍后面。排在前面的是个戴帽子的大爷，正跟旁边的人说：“我跟你说，这股票就是新事物，跟以前的国库券不一样，能赚大钱！”
“大爷，请问买股票需要什么手续？”周明远拍了拍他的胳膊。
大爷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里带着点诧异：“你这小伙子也想买股票？家里大人知道吗？”
“我……我帮我爸问问。”周明远扯了个谎。
“得有身份证，还得开户，存保证金。”大爷掰着手指头数，“最少也得存五千块，你家有闲钱？”
周明远的心沉了下去。身份证他没有，五千块更是天文数字——父亲那笔服装生意的定金，也才三千块。他看着代办点门口贴着的“风险提示”，用红油漆写着“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他知道未来几十年的股市走向，知道哪只股票能一飞冲天，哪只股票会退市清零。可现在，他连这个小平房的门都进不去。
“小伙子，你排队吗？不排让让啊。”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
周明远往旁边让了让，看着那些人手里的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他们或许不懂什么K线图，不知道什么叫基本面分析，却凭着一股“试试新事物”的勇气，在这里排队、等待、期待。就像他父亲，明知服装生意有风险，还是想抓住那点可能。
“嘿，周明远？”
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周明远转头，看见苏晓背着书包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本《读者文摘》，扎着的马尾辫垂在肩上，发梢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你怎么在这儿？”苏晓走过来，目光扫过证券代办点的牌子，有点惊讶，“你也来买股票？”
“不是，”周明远赶紧摆手，脸颊有点发烫，“我就是路过。你呢？去图书馆？”
“嗯，借几本英语书。”苏晓指了指街对面的图书馆，“刚才好像看见你从邮电局出来，你去那儿干嘛？”
“想查点资料。”周明远含糊道，不想提“互联网”的笑话。
苏晓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小纸条：“对了，我昨天在《青年文摘》上看到个词，叫‘信息高速公路’，说是美国在搞的，能快速传递信息，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周明远愣住了。他看着苏晓眼里的好奇，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嘲笑，只有纯粹的探究。
“有点像……很多很多电话线连在一起，”他斟酌着说，尽量用1993年能理解的语言，“能把报纸、电视、电话的功能合在一起，以后查资料、看电影，可能都不用出门。”
“真的吗？”苏晓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落了星星，“那太好了！我们安州图书馆的书太少了，要是能通过那个‘公路’看到上海、北京的书，就好了。”
她的话像颗小石子，投进周明远心里。他一首想着用“信息差”赚钱、改命，却没想过，1993年的人们，对“未来”的期待，其实这么简单——不是暴富，是能看到更远的世界。
“可能……很快就会实现的。”周明远说，这次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底气不足，反而多了点笃定。
苏晓把纸条递给他，上面是她抄下来的段落：“你要是感兴趣，咱们可以一起查资料。我爸认识县教育局的人，他们那儿有进口的计算机杂志。”
“好啊。”周明远接过纸条，指尖触到她的指尖，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苏晓的脸颊有点红，转身往图书馆走：“我先去借书了，你……你要是没事，也可以来。”
“嗯。”周明远看着她的背影，帆布包里的《市场经济入门》好像没那么硌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1993年的天空蓝得很干净，云朵慢悠悠地飘着。证券代办点的队伍还在挪动，邮电局门口的工作人员己经吃完饭，在收拾饭盒。卖冰棍的自行车又叮叮当当地回来了，这次车后座的泡沫箱空了一半。
周明远突然觉得，或许他不用急着去撬动什么“风口”。父亲的服装生意也好，这遥不可及的互联网也罢，1993年的夏天，自有它的节奏。
他往图书馆的方向走，手里捏着苏晓给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纸条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一个个跳跃的标点，在这个被蝉鸣填满的午后，悄悄改写着什么。
帆布包里的五块钱还安安稳稳地躺着，周明远摸了摸，决定晚点去买两根绿豆冰棍——一根给母亲，一根留给自己。有些“未来”急不来，不如先尝尝眼前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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