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十万大山，总是比山外更早地吞下夕阳。
暮色如墨，浸染着层峦叠嶂，远山轮廓变成狰狞兽脊，匍匐在愈发黯淡的天穹之下。湿冷的山岚贴着地皮漫卷而来，裹挟着腐叶、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山老林的陈旧气息。
殷长生蹲在冰凉的溪水边，掬起一捧水，胡乱抹了把脸。
水珠顺着他略显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入溪流，漾开细微的涟漪。他抬起头，望向溪水对岸那片黑黢黢的林子。
就在那里，又出现了。
寻常人眼中，那片林子只是比别处更幽暗一些，暮色更浓重几分。但在殷长生眼里，那林子上空，正盘踞着一团稀薄、却异常扎眼的“气”。
那气息色泽浑浊，似灰非灰，似黑非黑，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污墨，缓慢地扭曲、翻滚，不断试图向外扩张，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约束着，透着一股子挣扎不甘的怨毒意味。它所过之处，连周遭的光线都似乎黯淡了几分，透着阴冷死寂。
——殃气。
横死或枉死之人的怨念秽气所聚。
这是他那个不靠谱的师父，玄尘子老道，叼着旱烟杆，含含糊糊告诉他的名词。据说这玩意儿沾惹活人，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嘿，老道当时呲着一口黄牙笑了笑，没说完，但那意思殷长生懂，反正没好果子吃。
殷长生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眼。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睫毛长而密，瞳仁比常人更黑更深些，乍一看，只是觉得这少年眼神格外清亮透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双眼睛的“不同”。
自他记事起，他便时常用这双眼睛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
比如村口李老栓去世前三日，他看见李老栓肩上蹲着一个模糊的黑影，嘻嘻窃笑；比如邻家姐姐落水前一夜，他看见她周身缠绕着湿漉漉、水草般飘荡的灰气……
起初他不懂，还会懵懂地告知旁人，换来的不是怒斥“胡说八道”，就是惊恐嫌恶的眼神。久而久之，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不祥的异瞳”，招灾引祸。
甚至他七岁那年，山里闹狼灾，咬死了好几头牲口，竟也有人偷偷议论，说怕是殷家那异瞳小子引来的邪祟。
荒谬！殷长生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憋屈。他那会儿要真有引狼的本事，第一件事就是让狼群把那几个碎嘴的长舌妇家的鸡全叼走！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嘀咕。
后来，爹娘去得突然，他在村里的处境更是急转首下，成了真正的“孤煞”。首到那个雨夜，他被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劝”离村子，美其名曰“为全村安危计”，实则与驱逐无异。
那时他身无长物，茫然失措地蹒跚在荒山野岭，又冷又饿，几乎以为自己要喂了豺狼。
然后，他就遇到了玄尘子。
那老道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须发灰白，邋里邋遢，眯着一双看透世事的醉眼，蹲在一块大山石上，看着他，咧开嘴：“小子，眼神不错嘛，天生吃阴阳饭的料，跟老道走，管饱！”
就这样，他被提溜回了这深山里快塌了的无名道观，成了玄尘子唯一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徒弟。
“嘶嘶……”
细微的声响打断了殷长生的思绪。
他低头，看见溪边石头缝里，探出一个灰扑扑的小脑袋，是一只有点傻气的山鼠，正用小豆眼瞅着他，胡须颤动着。
“吱……可怕……那边……不去……” 断断续续的意念，伴随着模糊的情绪碎片——主要是恐惧和厌恶——传入殷长生的脑海。
这是他另一个“不同”——偶尔能听懂山中飞禽走兽的“话”，或者说，感知到它们传递的简单意念和强烈情绪。玄尘子老道对此啧啧称奇，称之为“野性低语”，说是山野精怪才有的本事，落在人身上，倒是稀罕。
“知道可怕，你还凑过来？” 殷长生低声嘟囔，顺手掰了小块随身带的干粮饼子，碾碎了丢过去。
山鼠警惕地嗅了嗅，飞快地叼起一块，却没立刻走，反而人立起来，小爪子朝着对面那笼罩殃气的林子方向猛指，情绪更加急促：“坏！臭！死……死东西在里面……新死的……”
新死的？
殷长生心头一凛。那林子离道观不算太远，平日也有樵夫猎户偶尔路过，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他凝神再向那林子望去。那团殃气似乎比刚才更凝实了些，翻滚得也愈发剧烈。在那浑浊的灰色核心深处，他似乎瞥见了一抹极其短暂、却异常刺眼的猩红色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他左眼眼皮毫无征兆地猛跳了几下，一阵轻微却尖锐的刺痛感钻入脑海。
坏了！
殷长生心里咯噔一下。这感觉他同样不陌生——残梦预兆。
有时是睡梦中，有时是白日里短暂的恍惚，他会看到一些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画面片段，大多与即将发生的死亡或灾祸相关。画面模糊不清，持续时间极短，却总伴随着这种特有的眼球刺痛感。
刚才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一双极度惊恐、睁得滚圆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着晃动的树枝黑影，还有……一抹尖锐的、惨白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是……兽牙？
画面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冰冷的不祥预感。
“嘿！那傻小子！蹲那儿发什么癔症呢？道观屋顶漏了，赶紧死回来和泥补漏！不然晚上让你睡水帘洞！”
一个中气十足、却十足泼赖的叫喊声从山腰上那破道观方向传来，打破了山涧的寂静，惊起几只归巢的倦鸟。
是玄尘子。
殷长生嘴角抽了抽。这老道，永远能在最“恰当”的时机，用最“恰当”的方式，打断他的思绪，破坏任何可能酝酿出的沉郁或悲伤气氛。
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对岸那不详的林子。殃气依旧盘踞不散，那山鼠早己叼着饼子渣溜得无影无踪。
新死的……死东西……兽牙般的惨白……
还有老道那看似不着调，却总能精准点醒他的呼喊。
殷长生深吸了一口山里傍晚冰凉的空气，转身，沿着熟悉的小径往山腰道观走去。
他知道，今晚，或者明天，那片林子，怕是免不了要走上一遭了。
这观阴煞、通兽语的“异瞳”本事，带给他的从来不是幸运，而是无尽的麻烦和排斥。但这一次，或许……能用来做点别的？比如，看看那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免得再有不知情的人误入遭殃？
这个念头一起，竟让他心中那因常年被排斥而积郁的块垒，稍稍松动了一丝。
他加快脚步，身形灵活地在渐浓的夜色山道上穿梭，像一匹习惯了孤独，却依旧对山林保持着敏锐感知的幼狼。
只是他没注意到，在他身后远处，那团林子间的殃气，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朝着他离去的方向，无声地“瞥”了一眼。
道观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歪歪斜斜，一副随时可能散架的模样。唯有观顶那一缕缓缓升起的、带着松脂香味的炊烟，透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殷长生的右眼忽然又刺痛了一下。
这一次，没有任何画面，只有一句没头没尾、仿佛从极其遥远的深渊飘来的呓语，冰冷地渗入他的耳膜：
“……时辰……快到了……”
他猛地顿住脚步，豁然回头。
身后，群山寂寂，夜色如渊。
只有那团肉眼凡胎不可见的殃气，仍在对面林子上空，无声地翻滚、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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