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深处，老周全神贯注地忙碌着。刻刀划过阴木的沙沙声、银线穿梭的细微摩擦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极低沉的咒文吟诵声，交织成一种奇异而肃穆的韵律。
他周身的气息与那些材料、工具乃至整个棺材铺都融为一体，仿佛他本人就是这方小天地的核心，不容打扰。
殷长生坐在那堆冰冷的木料上，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因担忧和初入陌生环境的警惕而紧绷着。目光虽不时担忧地瞟向老周的方向，但更多时候，却被那个名叫阿芷的少女所吸引——或者说，是被她那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气息和显而易见的戒备所干扰。
阿芷从里间搬出了一块长约七尺、宽约两尺的黑色木料。那木料质地细腻异常，隐泛幽光，表面天然生着如同蛟龙鳞片般的暗纹，散发出一种深沉如水、却又带着一丝邪异吸引力的阴气——想必就是老周所说的“墨蛟木”。
殷长生的异瞳能看出，这木头蕴含的阴性能量极其庞大且纯净，是制作法器的上佳材料，但也极难驾驭。
少女搬动这显然不轻的木料时，并未显得多么吃力，脚步依旧轻盈，落地无声，仿佛遵循着某种独特的步法，巧妙地化解了重量。
她将木料小心地放在老周指定的位置，然后又无声地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警惕的幼兽，一双明眸大半时间落在老周身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偶尔才会飞快地、带着审视地瞥一眼殷长生。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
终于，阿芷似乎忍不住这沉闷的气氛，也可能是想探探殷长生的底细。她悄无声息地挪到离殷长生稍近的一堆工具旁，假装整理那些早己摆放整齐的凿子锯子，状似随意地低声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刺：
“喂，你叫殷长生？”
殷长生抬起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
“你真是玄尘道长的徒弟？”阿芷的语气里满是怀疑，“那位道长……听说本事大得很，脾气也怪得很，怎么会收你这么个……嗯……”她上下打量着殷长生狼狈的样子，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怎么会收你这么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狼狈不堪的小子。
殷长生抿了抿嘴。若是以前，听到这种质疑他或许会自卑或恼怒，但经历了西山生死搏杀和得知部分身世真相后，他的心性坚韧了不少。他平静地回答：“师父于我有救命之恩，授业之情。”
“哦？”阿芷眨了眨眼，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平静，“那你说说，玄尘道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我可听说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别是什么人冒充他徒弟来招摇撞骗。”她这话问得刁钻，带着试探。
殷长生略一沉吟，脑海中浮现出玄尘子那副邋遢又嘴硬心软的模样，低声道：“师父他……喜欢喝酒，总是叼着个旧烟杆，说话不太好听，常骂我笨，嫌我吃得多……但他道袍的右下角，总是破个洞，他自己懒得补，都是用一种暗黄色的符纸随便粘一下……”
他描述着这些琐碎却真实的细节，阿芷眼中的怀疑渐渐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奇。这些细节，若非亲近之人，绝难知晓。
“他……他还好吧？”阿芷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周爷爷常说，他是难得的好人，就是……太爱管闲事，容易惹祸上身。”这话听起来像是埋怨，实则藏着担忧。
殷长生神色一黯，低声道：“师父为了镇压西山的邪物，身受重伤，被困住了……我就是拼死出来求援的。”
阿芷闻言，脸色也凝重起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老周，小声嘀咕：“怪不得周爷爷要动那套‘封魂钉’和‘墨蛟木’……看来麻烦真的不小……”
“封魂钉？”殷长生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阿芷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立刻抿紧嘴唇，瞪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但犹豫了一下，或许是看在他确实是玄尘子徒弟的份上，又或许是少女天性中的一丝分享欲，她压低声音道：“反正就是很厉害也很危险的东西，用来对付特别凶的‘家伙’的。周爷爷己经很久不动用它们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住太大的反噬。”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老周的心疼。
殷长生心中一动，问道：“周前辈……他到底是什么人？真的只是棺材铺老板吗？”
阿芷脸上露出一丝骄傲又混杂着复杂的神情：“周爷爷可是殃镇最好的‘收尸人’和‘守夜人’之一！要不然，你以为这镇子阴阳交汇、龙蛇混杂，为什么偏偏我们这家棺材铺能在这最阴的巷子里立足这么多年？那些不守规矩的、想借尸还魂的、甚至某些不开眼的小鬼差，都不敢轻易来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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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长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看来老周做的并非普通棺材生意，而是处理那些涉及阴阳两界的“疑难杂症”，维持着某种底线的秩序。
“那你呢？”殷长生看向阿芷，“你一首跟着周前辈？”
阿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闪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我？我是周爷爷从镇子外面的乱葬岗捡回来的。爹娘都没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反正……就被扔那儿了。要不是周爷爷，我早就喂了野狗或者变成孤魂野鬼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那份深藏的伤痛与孤寂却难以掩饰。
殷长生沉默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自己也是被遗弃后被师父捡到的。这份相似的遭遇，让他对眼前这个言语带刺、眼神警惕的少女，莫名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他的异瞳能看到，阿芷周身那干净的气息并非天生，更像是长期处于某种特殊法阵或者持有辟邪之物护持的结果，而且她的气血运行似乎也异于常人，轻盈而内敛，难怪脚步如此奇特。
就在这时，老周那边似乎告一段落。他长长吁了口气，将手中刚刚完成的一件东西——那是由七根长短不一的银色细钉组成、用红黑两色丝线缠绕在一起的奇异法器——小心地放在铺着黄绸的托盘里。
那七根银钉寒光闪闪，上面刻满了比发丝还细的符文，隐隐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禁锢与毁灭之力。这就是“封魂钉”？
老周转过身，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一些，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制作这东西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
他看向正在低声交谈的殷长生和阿芷，目光在殷长生身上停留片刻，忽然对阿芷道：“阿芷，去后面灶房，把温着的‘回阳汤’端两碗过来。”
阿芷愣了一下：“周爷爷，那汤是给您……”
“让你去就去。”老周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阿芷担忧地看了老周一眼，又瞥了瞥殷长生，似乎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把宝贵的药汤分给这个刚来的陌生小子，但还是听话地转身走向后门。
老周这才走到殷长生面前，那双清澈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的一切。
“小子，你师父这次捅的娄子，牵扯到一桩陈年旧怨。那西山的玩意儿，不是寻常邪祟，而是当年一场大祸残留下来的‘孽根’，借由地脉怨气死灰复燃。”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你那师父，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总想着弥补，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殷长生急切地问：“前辈，那到底是什么？师父说的‘旧债’……”
老周摆摆手，打断他：“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对你没好处。你只需要知道，那东西一旦彻底成型，第一个要报复的，就是你这身‘阴脉’！对它来说，你是最滋补的‘药材’，也是最佳的‘容器’！”
殷长生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去，看能不能把那老东西捞出来，顺便把那‘孽根’重新封回去！”老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过在这之前……”
他目光落在殷长生几乎空荡荡的行囊和狼狈的身手上。
“你得先有点自保和帮忙的本钱，不能全指望我这把老骨头和阿芷那丫头。”
话音刚落，阿芷端着两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药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木墩上。
老周将其中一碗推到殷长生面前：“喝了它。能恢复点体力，也能暂时帮你压一压体内那点乱窜的阴气，免得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先被自己害死。”
然后，他又对阿芷道：“去，把我年轻时穿的那件旧‘辟邪衣’找出来，还有墙角那捆用黑狗血和朱砂泡过的‘缠尸绳’，一起给他。”
阿芷眼睛瞬间睁大了，失声道：“周爷爷！那辟邪衣是您……”
“旧的罢了，放着也是浪费。”老周语气淡然，“快去。”
阿芷看看老周，又看看一脸愕然的殷长生，跺了跺脚，终究还是转身去了，嘴里似乎还嘟囔着“败家子”、“便宜外人”之类的话。
殷长生看着眼前那碗浓稠的、药力显然不凡的汤药，又看着老周那看似平静却暗藏疲惫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这看似阴森古怪的棺材铺，这脾气似乎也不怎么好的老人和少女，却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庇护和帮助。
他没有多说废话，端起药碗，仰头将那苦涩却带着一股暖流的汤药一饮而尽。
一股热力瞬间从胃部扩散开来，驱散了不少疲惫和寒意。
救师之路，或许不再是他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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