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渐起，吹得林涛阵阵，天色也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脊，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玄尘子在前，殷长生在后，师徒二人沿着崎岖山径，再次朝着西山坳的方向行去。与昨夜孤身逃窜的惊惶不同，此次有师父在前，殷长生心中虽仍绷紧着一根弦，却莫名踏实了几分。
只是这一路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玄尘子不再插科打诨，只是沉默地走着，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西周，尤其关注着草木岩石的细微之处，时不时还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闻，眉头越皱越紧。
殷长生跟在他身后，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越靠近西山坳，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殃气就越发明显，带着冰冷的死寂和怨毒，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林木之间，令人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啧，这手伸得可真够长的……”玄尘子在一处灌木丛前停下，用脚尖拨开几片叶子。殷长生探头看去，只见那灌木的枝叶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色泽，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生机。
老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小子，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雨夜，老子是在哪儿捡到你的？”
殷长生一愣，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那个冰冷、绝望的夜晚。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记得，就在黑风隘往北不到二里地的那片老松林边上。”那是他被村里人“送”出村后，漫无目的、失魂落魄游荡到的地界。
“嗯。”玄尘子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那你知道，那天晚上，老子我本来是要去干嘛的吗？”
殷长生摇了摇头。他从未问过，老道也从未提过。
“那天夜里，可不是什么好天象。”玄尘子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仿佛透过此刻看到了当年，“北斗倒悬，阴星犯界，是百年难遇的‘阴煞冲窍’之日。那种日子，地脉阴气外泄，最容易滋养出些厉害的邪祟玩意儿，也是某些躲在阴沟里的东西，最喜欢出来活动的时候。”
他顿了顿，侧身避开一截横生的枯枝，声音低沉了几分：“老子那夜原本接到一个老朋友的‘信儿’，说黑风隘那边阴气异常躁动，似乎有什么积年的老玩意儿要冒头，让老子过去瞧瞧，免得酿成大祸。”
殷长生心中一动。黑风隘，离他被驱逐的村子并不远，更紧邻着他遇到玄尘子的那片松林。
“结果呢？”他忍不住追问。
“结果？”玄尘子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结果老子刚到地头，还没摸清那老玩意儿的具体门道，就先被另一股更邪门、更……怎么说呢，更‘纯粹’的阴气给引偏了道。”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殷长生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似乎包含着许多殷长生看不懂的东西。
“那股阴气，不像寻常邪祟的污秽怨毒，倒像是……像是从某个极其古老的‘口子’里漏出来的一点冰渣子，冷得刺骨，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老道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它就出现在你小子当时昏倒的那片松林附近。”
殷长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我……”他张了张嘴。
“不是你。”玄尘子摆摆手，打断他，“你那会儿就是个冻得半死、吓破了胆的小屁孩，身上除了点人间晦气，干净得很。但那股阴气，偏偏就盘绕在你周围，不远不近，像是……像是在‘守着’你，又或者，是在‘观察’你？”
这个猜测让殷长生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那个绝望的雨夜，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还有如此诡异的存在潜伏在侧？
“那……那后来呢？”
“后来？”玄尘子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后来老子觉得你小子有点意思，那股阴气也有意思，相比之下，黑风隘那头的老玩意儿反倒显得没啥新意了。反正我那老朋友自己也能搞定，老子就顺手把你这‘小麻烦’给拎回来了呗。”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殷长生却从中听出了惊心动魄的潜台词。玄尘子是因为他，或者说是因为盘绕在他身边的那股诡异阴气，才放弃了原本要去处理的“积年老邪”？
“守着我……观察我？”殷长生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为什么？”
“为什么？”玄尘子哼了一声，“老子也想知道为什么。你这双眼睛，你这能听懂畜生话的古怪能耐，还有偶尔能瞥见生死片段的迷糊劲儿……可不像是寻常的阴阳眼或者通灵术。倒像是……某种古老的‘契约’或者‘印记’。”
契约？印记？
这两个词如同重锤，敲在殷长生的心口。他想起村里老人偶尔提及他出生时的异象，想起父母生前看他时那混合着疼爱与忧虑的复杂眼神，想起那些关于他“不祥”的流言蜚语……
难道他的被排斥，他的与众不同，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关乎阴阳两界的秘密？
“那……那股阴气，后来还有出现过吗？”殷长生声音有些发颤。
玄尘子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把你拎回道观后，就再没感觉到过。干净得像是老子那天晚上产生了幻觉。”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严肃，“不过，小子，你记住。这世上的事，尤其是牵扯到阴阳秩序的事，从来没什么无缘无故。你这身本事，是福是祸，是机缘还是诅咒，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但既然落在了你头上，躲是躲不掉的，唯有把它弄明白，握紧了，才能在这条道上活下去。”
他这是在点醒自己。殷长生忽然明白了老道为何突然在此刻提起往事。不仅仅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更是为了告诉他，他的路，从那个雨夜，甚至更早之前，就己经注定崎岖凶险，他必须学会面对，而非沉溺于被排斥的委屈和愤懑。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玄尘子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手臂一横，拦住了殷长生。
“嘘！”老道神色凝重，示意他噤声。
殷长生立刻屏住呼吸，顺着师父的目光向前望去。
他们己经来到了西山坳的边缘，再往前，就是那片笼罩在浓郁殃气中的老林子。而就在林子的入口处，一片狼藉！
几棵碗口粗的树被拦腰撞断，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巨力强行拗断。地面上布满凌乱深陷的脚印——那绝不是人的脚印，更像是某种大型野兽，但形状又异常古怪，带着一种扭曲感。
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些脚印和折断的树木之间，散落着一些零碎的、暗红色的东西——那是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肉碎块，以及几缕深灰色的、粗糙的毛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一种更加浓烈、更加暴戾的殃气！与破屋周围那股怨毒冰冷的殃气同源，却更加狂躁，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疯狂的杀戮和宣泄！
“这是……”殷长生倒吸一口凉气。
玄尘子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那暗红色的碎块，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是狼。而且是狼群里最强壮的那只头狼。”老道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被撕碎了。看这痕迹，对方根本没费什么力气。”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幽深恐怖的林子深处，眼神锐利如刀：“那东西……昨晚被你的驱殃袋惊扰之后，看来火气不小啊。这是在……泄愤，也是在……划地盘。”
划地盘？这意味着，那邪祟的活动范围，可能不再局限于那间破屋了！
殷长生只觉得一股冷气顺着尾椎骨爬上天灵盖。昨夜他若不是跑得快，下场恐怕不会比这只头狼好多少。
而村民们身上的殃气，李老栓的惨死……恐怕都只是开始。
“师父……”殷长生感到喉咙发干。
玄尘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色符纸，手指凌空划了几下，那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道微弱的青光，射入前方的林地，但刚进入不过数丈，就像是被无形的黑暗吞噬了一般，骤然熄灭。
老道的脸色更加凝重了：“殃气太重，符力难侵。这地方，快成死地了。”
他沉吟片刻，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看起来油光发亮、似乎用了很多年的旧葫芦，拔开塞子，里面传来浓烈的酒气。但他并没有喝，而是用手指蘸了里面的液体，快速地在殷长生眉心、肩头各点了一下。
一股辛辣炽热的气息瞬间渗入皮肤，驱散了周遭的阴寒。
“这是雄鸡血混合烈酒和阳煞符灰的玩意儿，暂时能护住你一点阳气，免得被这里的殃气侵蚀。”玄尘子塞好葫芦，语气不容置疑，“前面不能再深入了，今天先到这。”
他指了指那些狼尸碎块和扭曲的脚印：“把这些痕迹清理一下，免得引来其他野兽或者更麻烦的东西。然后，咱们得赶紧回观里。”
“回观里？”殷长生有些意外，以为师父会做点什么。
“嗯。”玄尘子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死寂的林地，眼神幽深，“得准备点‘硬货’了。顺便……老子得给那位‘老朋友’烧柱香，递个信儿。”
“这西山的麻烦，恐怕比老子原先想的……要棘手得多啊。”
他的话音未落，天际终于传来沉闷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山雨，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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