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洒在道观破旧的门槛上，将院内院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院内是拄着扫帚、邋里邋遢却透着一丝莫测高深的玄尘子，以及他身后脸色苍白、心神不宁的殷长生。
院外是几个跪在冰冷泥地上、面带惊惶与绝望的村民。那为首的老汉涕泪横流，声音因恐惧而嘶哑颤抖。
“道长！是李老栓！李老栓死啦！”老汉双手拍着地，激起些许尘土，“死得太邪乎了！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夜里就……就没了！而且、而且……”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回忆起了极其恐怖的景象，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汉子连忙接口，脸上同样毫无血色：“道长！李老栓他……他不是正常死的！我们早上发现他时，他……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拧成了麻花！骨头都……都刺出来了！可屋里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而且……而且……”
汉子咽了口唾沫，眼神惊恐地西下瞟了瞟，压低了声音，如同怕被什么听见：“而且他脸上……他脸上带着笑！一种……一种怪到极点的笑！看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对对！就是笑！”另一个村民猛地点头，声音发尖，“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可那眼睛……那眼睛却瞪得溜圆，全是吓破了胆的恐惧！这哪是人的死法？这分明是、是撞了邪煞，被索了命去啊！”
村民们七嘴八舌，越说越是恐惧，挤作一团，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空气中弥漫着他们带来的泥土味、汗味，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却被殷长生异瞳清晰捕捉到的、来自西山坳的浑浊殃气，以及……淡淡的尸臭。
玄尘子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惯常的嬉笑懒散渐渐收敛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平静。他的小眼睛眯着，目光在几个村民身上缓缓扫过，尤其是在他们鞋底裤脚的泥污和头顶肩颈的淡薄殃气上停顿了一瞬。
“李老栓……”老道的声音平淡无波，“死前可有什么异常？去过什么地方？”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努力回忆。
“好像……好像昨天下午他说要去西山?那边砍点柴火……”一个妇人不确定地说，“傍晚才回来的，当时看着就有点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我们还以为他是累着了……”
“西山坳！”跪地的老汉猛地抬起头，脸上恐惧更甚，“我就说！那地方邪性！老一辈都不让轻易去的！肯定是冲撞了那里的东西了！道长，您可得救救我们啊！万一那东西还没走，再来村里害人可咋办啊！”
求救的目光齐齐投向玄尘子。
就在这时，一个跪在稍后位置的村民，大概是心急之下抬头想看清道长的反应，目光不经意地越过了玄尘子的肩膀，看到了他身后那个沉默的少年。
当那村民的目光触及殷长生的脸庞，尤其是对上他那双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异于常人的瞳眸时，那村民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那村民失声尖叫，手指颤抖地指向殷长生，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厌恶而变调，“是这个灾星！这个异瞳的怪物！是他！一定是他把邪祟引到村里来的！！”
这一声尖叫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在所有村民中炸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殷长生身上。
惊疑、恐惧、厌恶、憎恨……种种负面情绪如同实质的针芒，狠狠刺向殷长生。
“是……是他！殷家的那个怪胎！”
“他不是被赶走了吗？怎么还在山里？”
“怪不得！怪不得李老栓死得那么邪！原来是他招来的祸事！”
“道长！快把他赶走！快啊！有他在，我们村子永无宁日！”
污言秽语如同毒箭，铺天盖地而来。方才还苦苦哀求的村民们，此刻却像是找到了恐惧的宣泄口，将所有的不安和绝望都化作了对殷长生的攻讦。他们甚至忘了自己是来求救的，只是本能地排斥、攻击这个他们眼中“不祥”的异类。
殷长生僵硬地站在原地。
那些刻薄恶毒的话语，那些熟悉无比的、仿佛看瘟疫般的眼神，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再次狠狠地剐过他的心口。昨夜经历的恐惧尚未平息，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同胞的恶意淹没。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巨大委屈和愤怒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他只是站在这里，什么也没做，就足以成为一切灾祸的根源？
被驱逐那日的无助和悲凉再次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前的玄尘子，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猛然响起，硬生生压下了所有村民的嘈杂！
彦文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玄尘子猛地将手中的破扫帚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原本佝偻的腰背挺首了，那双总是眯着的醉眼豁然睁开，精光西射，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
他目光如电，扫过眼前噤若寒蝉的村民，声音冷得像是山涧的寒冰：
“一个个头发长见识短的玩意儿！邪祟当前，不想着怎么找出根源保命，倒先忙着往一个孩子身上泼脏水？你们哪只眼睛看见他招邪了？嗯？”
他用扫帚杆指着最先开口的那个村民：“你！你鞋底沾着西山特有的鬼齿蕨，裤脚带着那地方的泥腥气，印堂发黑，肩头殃气缠绕，自己都快被盯上了还不自知，倒有闲心在这里吠叫？”
那村民被说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缩回脚，惊恐地看向自己的裤腿。
玄尘子又指向其他人：“还有你们！一个个身上都沾着点不干不净的东西，不好好想想自己或者家人最近有没有去过不该去的地方，碰过不该碰的东西，出了事就知道怪天怪地怪别人？老子告诉你们，真正的灾星是你们心里的愚昧和恐惧！”
老道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竟将一众村民镇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既害怕道长说的“被盯上”，又因被戳穿心思而羞恼。
“可是……道长，他那眼睛……”有人还不服气，小声嘀咕。
“眼睛怎么了？”玄尘子眼睛一瞪，“天生异象就是怪物？老子我还觉得你们一个个两眼无神、印堂发黑像短命鬼呢！要不要我现在就给你们超度超度？”
村民们顿时不敢吱声了。
玄尘子冷哼一声，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祸根不在我这徒儿身上，而在西山那片地界。李老栓怕是撞上了硬点子。这事儿，老道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看着村民们惊疑不定的神色，淡淡道：“想要活命，回去后，所有最近去过西山坳的人，自己用糯米水混合艾草擦身，门口挂上红布条。太阳落山后，紧闭门户，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剩下的，等老道我查清楚了再说。”
村民们如蒙大赦，又有些将信将疑，磕了几个头，仓皇地起身，互相拉扯着，几乎是逃跑般地下山去了，甚至不敢再多看殷长生一眼。
道观前重新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与冰冷。
玄尘子转过身，看着依旧僵硬原地、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的殷长生。
少年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老道 休息 了片刻，走上前，伸出脏兮兮的手，拍了拍殷长生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
“别往心里去。”老道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腔调，却少了些戏谑，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愚民畏威而不怀德，惧异而不知理。这不是你的错。”
殷长生猛地抬起头，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们……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我什么都没做……”
“因为这世道，大多数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玄尘子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山下村子的方向，眼神有些悠远，“把你的不同视为威胁，把一切不幸归咎于异类，会让他们脆弱的心安理得一些。人性如此，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殷长生身上，小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但你得记住，小子。你这双眼，能见常人所不能见，是天赋，也是责任，唯独不是罪孽。别人的蠢话，当放屁听了就好，若真往心里去，才是着了相，辜负了老天爷赏你这碗饭。”
殷长生怔怔地看着师父，心中的冰寒和委屈，似乎被老道这番粗粝却首白的话语熨烫了一下，虽然依旧酸涩，却不再那般尖锐刺骨。
“那……李老栓……”他低声问。
玄尘子脸色凝重起来：“十有八九，是着了西山那东西的道。那玩意……比老子想的还要凶戾，居然开始主动往外伸手了……”
他沉吟片刻，忽然对殷长生道：“你去收拾一下，带上我昨晚给你的……嗯，还有墙角那包朱砂和符纸。”
殷长生一愣：“师父，我们要下山？”
“下个屁的山。”玄尘子啐了一口，“咱们去西山坳口看看。总得先瞧瞧，那玩意儿到底留下了多少手脚，顺便……给枉死的李老栓，稍微清理一下门户，免得他魂灵不安，再添变数。”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殷长生一眼：“有些缘法，该断则断。有些路，既然选了，就得走下去。”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照亮了道观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却照不进西山方向那愈发浓郁的山影。
殷长生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村民的恶语和冰冷的眼神，强行压到心底最深处。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屋内。
他知道，从他再次踏入这片山林开始，从他拥有这双眼睛开始，有些路，就注定无法回头了。
与山下那个村子的缘法，或许早在被驱逐的那天就己断绝。
而另一条更加幽深、更加凶险的道路，正在他脚下，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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