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的日子，陡然变得紧凑而压抑。
玄尘子收起了大半的嬉笑怒骂，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时常带着一种沉凝的思索。他不再允许殷长生漫无目的地尝试感受那虚无缥缈的“气感”，而是开始了近乎严苛的、有针对性的操练。
“盘稳了！腰背挺首！意守丹田，不是让你憋气！你是练功不是王八浮水！”
“呼吸！呼吸要深、长、细、匀！跟着我的节奏！吸——呼——”
老道的声音时常在寂静的道观里炸响，吓得殷长生一个激灵，赶忙调整早己酸麻不堪的姿势和紊乱的呼吸。
所谓的“以阴济阴，以水引水”的法子，听起来玄奥，实践起来却更加痛苦艰难。玄尘子传授给他的呼吸法门极其古怪，吸气时要求观想极阴寒之气从天灵灌入，沉入丹田，呼气时则需意念引导体内淤积的阴寒杂质缓缓排出。
这过程对殷长生而言，无异于一种另类的煎熬。他本就体质偏阴，如此观想引导，常常真的引动体内深处那丝诡异的冰寒气流，虽不再如第一次那般猛烈骇人，却也让他如坠冰窟，西肢冰冷，嘴唇发紫，好几次都差点冻得昏厥过去。
而每当这时，玄尘子总会及时一掌拍在他后心，一股温和却霸道的热流透体而入，强行驱散寒意，护住他的心脉，让他从几乎冻僵的状态中缓过来。
“你这身子，就是个漏底的冰窟窿！”老道往往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他嘴里塞进一颗味道辛辣刺喉的药丸，“一边往里灌阴气，一边还得老子耗费真元给你取暖！亏本买卖！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药丸入腹，化作一股灼热的暖流散开，勉强抗衡着修炼带来的阴寒。殷长生说不出话，只是咬着牙，默默忍受着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极端体验。
他能感觉到，每一次煎熬过后，身体对那种阴寒的耐受度似乎增强了一丝，丹田深处那片虚无之地，也似乎不再那么空空荡荡，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的“存在感”，虽然依旧冰冷，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不受控制。
除了这折磨人的练气，玄尘子开始系统地教导他如何运用那双“异瞳”。
“你这双眼，是天生的利器，但不能瞎用。”这一日，雨后天晴，玄尘子将殷长生带到道观后院。这里杂草丛生，堆着些破瓦烂砖，角落里还有一小片废弃的草药圃，几株半死不活的植株蔫头耷脑。
老道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半埋在地里的碎青砖，递到殷长生面前：“看，仔细看。用你的‘神’，而不是单纯用‘眼’去看。”
殷长生凝神望去。在异瞳的视野里，那青砖就是青砖，沾着泥土，并无什么异常。
“集中精神！”玄尘子低喝一声，“感受它！它在这里埋了多久？经历过什么？晒太阳还是淋雨？有没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停留过？生老病死，枯荣盛衰，万物皆有‘气’残留，你这双眼，要能看到这些！”
殷长生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于双眼。渐渐地，他眼前的景象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青砖的表面，似乎浮现出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大部分是土黄色的、沉稳的地气，夹杂着些微银白色的、属于雨水的润泽之气，还有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代表阳光的金色余晖。
“看……看到了！”他有些兴奋。
“看到个屁！”玄尘子毫不客气地打击，“这都是最浅显的残留，是个开了眼的都能瞅见。重点不在这！”
他忽然手腕一翻，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片暗红色的、干枯发硬的东西，像是某种肉干碎屑，轻轻在青砖上蹭了一下，然后拿开。
“现在，再看！”
殷长生再次凝聚目力。这一次，他赫然发现，在那青砖刚才被蹭过的位置，留下了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扎眼的——灰黑色气流！
那气流如同活物般微微扭曲蠕动，散发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怨毒、死寂的气息！
是殃气！虽然极其微弱，但与西山破屋周围的同源！
“这是……”殷长生脸色微变。
“一小点从那头狼碎肉上刮下来的玩意儿。”玄尘子语气平淡，“现在明白了吗？万物留痕，万气有迹。你这双眼，不仅要能见‘现形’的邪祟，更要能辨‘残留’的痕迹。追踪、溯源、判断凶险、预知危机，作者“彦文”推荐阅读《一品天师之走阴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皆系于此。”
接下来的日子，玄尘子开始用各种方式训练他。
有时会让他在院子里闭目片刻，然后突然提问：“刚才有几只活物从西南角经过？是虫是鼠？带了什么气息？”
有时会拿出几件不同的物品——一块古旧的玉佩、一截枯枝、一片生锈的铁片、甚至是一捧新土，让他闭眼触摸感受，然后睁开眼，分辨其上残留的“气”的属性和强弱。
最让殷长生头皮发麻的一次，老道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撮坟头土，让他仔细观瞧。在那异瞳之下，那捧看似普通的泥土，却萦绕着丝丝缕缕灰白交杂、冰冷哀伤的气息，那是亡者残念与地脉阴气的混合。
“这是最常见的‘阴土’，怨念不深，危害不大，但若量大或所处位置特殊，也能让人生病倒灶。”玄尘子讲解道，“而殃气，则是阴气中的暴戾者，是横死、枉死者的极致怨念与痛苦所化，更具侵略性、传染性和扭曲性，如跗骨之蛆，渴求生机，污染一切。”
他指着那缕狼尸碎屑留下的灰黑殃气：“你看它，是否在不断试图向外扩张，却又因无根无源而缓缓消散？若在殃气浓郁之地，这东西就能不断滋生，甚至凝聚成形，害人性命！”
殷长生看得心惊肉跳，对那种扭曲蠕动的灰黑之气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警惕。
这天傍晚，玄尘子将殷长生叫到观外一棵老槐树下。
夕阳的余晖将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试试看，看这棵树。”老道吩咐。
殷长生依言凝神望去。槐树属阴，在异瞳视野中，整棵树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黑色的阴属木气，这是正常现象。但很快，他发现了异常——在树干离地约一人高的地方，有一片区域的青黑木气显得格外黯淡稀薄，反而缠绕着几缕极其淡薄、却依旧能被辨认出的灰黑色殃气！如同树木得了某种腐烂的疮疤。
“这里……”他指向那块区域。
玄尘子点点头，走上前，用指甲在那片树皮上轻轻一刮，露出底下几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那形状……像是一个歪歪扭扭、潦草无比的符号。
“这是……”殷长生觉得那符号有些眼熟。
“那玩意儿留下的印记。”玄尘子脸色微沉，“它在圈地盘，也在……做标记。这东西的凶戾和智慧，看来都比老子预想的还要高一点。”
他看向殷长生：“现在，你能凭眼睛找到它留下的痕迹了。这就是进步。”
殷长生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那邪祟的活动范围，果然在扩大。
就在这时，他目光无意中扫过老槐树根系旁的一片泥土，异瞳微闪，忽然“咦”了一声。
在那片泥土极其浅表的地方，他看到了另一种残留的“气”——不是殃气，也不是寻常的地气或阴气，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带着淡淡金芒和檀香气息的痕迹，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那气息正在快速消散，几乎难以察觉。
“师父，这里还有……”他指着那片泥土。
玄尘子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片地，又伸手捻起一点泥土嗅了嗅，脸上露出一丝讶然，随即化为一种古怪的玩味表情。
“呵……看来，除了咱们，还有别的‘朋友’也对这山里的玩意儿感兴趣啊。”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语气莫名，“而且是走‘正统’路子的。”
“正统？”殷长生不解。
“佛门的秃驴，或者某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家伙们喜欢鼓捣的玩意儿，带着股子香火和经文的味儿，隔老远都能闻见。”玄尘子撇撇嘴，似乎有些不屑，又有些警惕，“他们跑来掺和什么？”
他沉吟片刻，对殷长生道：“记住这种气息。这帮家伙通常不好惹，规矩多，麻烦也多。遇上了，尽量躲远点。”
殷长生默默记下。这阴阳路上，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拥挤和复杂。
夜幕缓缓降临，远山轮廓再次变得模糊而危险。
殷长生望着西山方向，那双经过初步训练的异瞳，似乎能穿透逐渐浓重的夜色，隐约感受到那片土地上空盘踞不散的、令人不安的浑浊与死寂。
初识殃气，初辨阴阳。
他窥见的，仅仅是这个光怪陆离、危险密布的世界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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