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土路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王保国骑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往红星屯赶时,裤脚己经溅了不少泥点。刚从公社开会回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通知——月底的宣传队检查提前了,要求各大队先自查,确保节目“绝对符合革命标准”。他心里正琢磨着要跟陈知远叮嘱几句,就远远看见队部院子里围着不少人,煤油灯的光晃得厉害,还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
“这是咋了?”王保国加快车速,自行车“吱呀”响着停在院门口。刚下车,就听见刘卫红那句“我绝不姑息”,声音又冷又硬,像块冰砸在地上。他拨开围观的村民往里走,一眼就看清了院子里的光景:刘卫红攥着小本子站在“排练台”前,脸涨得通红;陈知远站在旁边,眉头皱得紧紧的,拳头攥着又松开;赵春梅低着头,肩膀轻轻抽着,手里的歌词还沾着泪痕;队员们都僵在原地,没人说话,只有煤油灯的火苗“滋滋”地响,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都围在这儿干啥?散了散了!”王保国咳嗽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围观的村民见队长来了,纷纷小声议论着散开,院门口很快就空了。队员们也松了口气,王桂兰赶紧走过去,扶着赵春梅的胳膊,小声安慰着什么。
刘卫红看见王保国,脸色稍缓,却还是攥着小本子,迎上去说:“王队长,您可回来了!我正跟陈知远同志说呢,他教赵春梅的唱法有问题,掺了旧戏腔,不符合样板戏标准,我让他按广播里的来,他还不承认!”
王保国没立刻接话,先走到陈知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了看赵春梅,眼神里带着点了然——这几天他路过排练场,都能听见赵春梅的歌声,确实比之前“润”了些,他大概能猜到,是陈知远把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了。他叹了口气,拉过刘卫红,往“排练台”旁边走了两步,声音放得平和:“卫红啊,我知道你是按规矩办事,监督宣传队是你的责任,这没错。”
刘卫红愣了一下,没料到王保国会先肯定她,语气软了些:“王队长,我不是故意挑刺,只是这封资修的东西,绝不能进宣传队,不然公社检查时出了问题,咱红星屯都得受影响。”
“我懂,我懂。”王保国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队员,“你看,大伙儿刚排练出点起色,都挺高兴的,这一吵,人心就散了。宣传队要的是团结,不是窝里斗。”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你说春梅的唱法有问题,我刚才也听了两句,没觉得是‘旧戏腔’,就是气息顺了,听着舒服点——年轻人学东西快,难免会有点自己的‘小调整’,不算大毛病。”
“可这调整不符合标准!”刘卫红急了,又要争辩,王保国却摆了摆手,打断了她:“标准是死的,人是活的。公社要的是‘革命内容’,只要唱的是样板戏,歌词没错,调子没偏,稍微调整下气息,让歌声更好听,有啥不行?总不能让大伙儿都扯着嗓子喊,那才叫‘革命’吧?”
这话怼得刘卫红没了话,她张了张嘴,看着王保国的眼神,又看了看队员们期待的目光,手里的小本子攥得更紧了,却没再反驳——她知道,王保国是队长,他定的调子,她不能硬拧。
王保国见她不说话,心里松了口气,又提高声音,对着队员们说:“行了,别僵着了!今晚先到这儿,大伙儿都回去歇着,明天咱们先把基础再练熟点——歌词、节奏、动作,一个都别落下。至于唱法,慢慢调整,不急,总能找到既符合标准又好听的路子!”
队员们一听这话,都松了口气。李建国率先说:“对!咱先练基础,基础扎实了,啥都好说!”王桂兰也帮腔:“是啊,春梅,咱明天再练,肯定能学好!”赵春梅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点红,却对着王保国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王队长”。
刘卫红站在旁边,沉默了几秒,终于开口:“那……那明天我还来监督,要是发现有偏离标准的,我还是会提。”
“好!欢迎监督!”王保国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你盯着,我更放心,省得我这老糊涂记错了标准。”这话给足了刘卫红面子,她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点了点头,没再多说,收拾好小本子,转身走出了院子。
队员们也陆续收拾东西离开,赵春梅走之前,特意走到陈知远身边,小声说:“陈知青,明天我会按广播里的调子练,你别担心。”陈知远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里有点酸,点了点头:“别勉强自己,先把基础练熟就行。”
院子里很快就剩下王保国和陈知远两个人。煤油灯的光晃着,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土墙上,忽明忽暗。王保国从口袋里掏出烟袋锅,装上烟丝,却没点,只是捏在手里,叹了口气:“知远,委屈你了。”
陈知远愣了一下,没想到王保国会这么说,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却还是摇了摇头:“不委屈,是我没考虑周全,不该让春梅太突出,惹了麻烦。”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1971知青与梨园火种“不是你的错。”王保国走到他身边,靠着“排练台”坐下,示意陈知远也坐,“你想把宣传队教好,想让大伙儿唱得好听,这没错。春梅是块好料子,你愿意教她,也是她的福气。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卫红盯着,公社查得严,‘旧戏’这俩字是红线,碰不得。”
陈知远坐在他旁边,看着地上的煤油灯光斑,小声说:“我知道,我没教她旧戏,就是教了点呼吸的方法,让她气息稳点,没想到还是被看出来了。”
“我知道你有分寸。”王保国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点语重心长,“可卫红那姑娘,认死理,眼里容不得半点‘不一样’。你呀,以后教的时候,别太明显——比如那呼吸法,别让她一下子全用出来,慢慢掺,掺在平常的唱法里,让人看不出来,听着又舒服,这样既不违反标准,又能把歌练好,多好?”
陈知远抬起头,看着王保国,眼里带着点惊讶——他没想到,王保国不仅知道他教了“不一样”的东西,还在帮他想办法。
“您……您都知道?”
“我活了西十多年,啥没见过?”王保国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是京剧世家的孩子,肚子里有货,我早就看出来了。之前文艺活动,你唱《红灯记》,那点底子藏都藏不住,只是没点破罢了。”他收起笑容,语气变得严肃,“知远,我跟你掏心窝子——宣传队对咱红星屯很重要,不仅能完成公社的任务,还能让大伙儿农忙时乐呵乐呵,凝聚人心。现在队伍刚建起来,不能散,更不能因为这点‘唱法’的事,让公社把队给撤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公社通知,递给陈知远:“你看,检查提前了,月底就来。咱得先把队伍稳住,把基础打牢,等过了检查,以后有机会,再慢慢琢磨怎么把‘好东西’融进去——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急不得。”
陈知远接过通知,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绝对符合革命标准”几个字格外显眼。他捏着纸,心里忽然明白了王保国的苦心——王保国不是在“和稀泥”,是在保护他,保护宣传队,用最务实的方式,在“规矩”和“本事”之间找平衡。
“我知道了,王队长。”陈知远抬起头,眼神里的委屈散了,多了点坚定,“以后我会注意,不教明显的东西,先把基础练熟,把队伍稳住,过了公社检查再说。”
“这就对了。”王保国笑了,终于点燃了烟袋锅,抽了一口,烟雾在灯光里散开来,“春梅那丫头,你也多开导开导,别让她因为这事受了委屈,没了积极性——她的嗓子,是咱宣传队的宝贝。”
“我会的。”陈知远点头,想起赵春梅刚才的样子,心里有点愧疚,“明天我跟她说说,让她别往心里去。”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聊了聊明天排练的细节——先练歌词朗诵,再顺节奏,最后合动作,一步一步来,不贪快。王保国还特意叮嘱,让李建国多帮着搭把手,盯着点队员的情绪,别再出岔子。
月亮升得更高了,洒在院子里,像铺了层银霜。王保国站起身,拍了拍陈知远的肩膀:“天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排练。有啥解决不了的事,跟我说,别自己扛着。”
“谢谢您,王队长。”陈知远也站起来,心里暖融融的——来红星屯这么久,王保国就像个长辈,在他迷茫、委屈的时候,总能给他指条明路,让他在这片黑土地上,多了点依靠。
王保国骑着自行车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口。陈知远站在院子里,看着手里的公社通知,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以后的排练不会一帆风顺,刘卫红还会监督,还会有各种“规矩”要遵守,可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慌了——有王保国的调和,有自己的分寸,还有赵春梅的努力,他相信,宣传队一定能稳住,一定能过了公社的检查。
他转身走出院子,往知青宿舍走。路过赵春梅家的院门口时,看见里面还亮着灯,窗户上映着她的影子,好像还在低头看着什么——大概是在看歌词,在琢磨怎么按广播里的调子唱吧。陈知远站了一会儿,想敲门跟她说几句话,又怕打扰她休息,最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回到知青宿舍,刘卫红己经睡了,上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陈知远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铺位边,摸了摸床头的木箱——里面的唱片和戏服,安安稳稳地躺着。他轻轻敲了敲箱盖,像是在跟它们说“再等等,咱们慢慢来”。
躺在床上,陈知远没立刻睡着。他想起王保国的话,想起明天的排练,想起赵春梅的眼睛,心里忽然生出股韧劲——就算要慢慢来,就算要藏着掖着,他也不会放弃。那些好东西,那些关于京剧的、关于艺术的火苗,他会好好守着,等过了检查,等时机成熟,再让它们在这片黑土地上,悄悄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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