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在队部院子里晃了晃,把“排练台”上的蓝布映出层暖黄。距离刘卫红挑刺己经过去三天,这三天的排练都围着“基础”转——王桂兰终于能把“铜壶煮三江”的“江”咬得字正腔圆,孙强吼胡传魁时也学会了收着点劲儿,不再像之前那样扯着嗓子喊,连周明的笛子都练得能跟唱腔严丝合缝,不会再突然冒个错音。
陈知远站在院子角落,手里攥着揉得发皱的歌词纸,目光落在周明的笛子上。这三天他没敢多教,只盯着大家练节奏、抠咬字,刘卫红坐在木凳上,小本子记了一页又一页,没再挑出毛病,脸色也比之前缓和了些,偶尔还会跟王桂兰说两句“这里再稳点”。
可陈知远心里清楚,“智斗”缺了点东西——缺了能让唱腔“立起来”的魂。样板戏的调子首白有力,却少了点层次,尤其是“智斗”里阿庆嫂和刁德一的周旋,光靠硬邦邦的唱腔,撑不起那种藏在话里的机锋。他脑子里总绕着京胡的调子,想着要是能在过门里加个小转音,像《贵妃醉酒》里的“海岛冰轮”那样,顺着笛子的音拐个弯,唱腔的层次就出来了。
“今天咱们合一遍完整的,从笛子起调,到最后‘人一走,茶就凉’收尾,别断。”王保国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子,“公社检查就剩半个月了,得把完整的排出来,心里才有底。”
队员们都精神一振,孙强把木棍当“马鞭”扛在肩上,王桂兰理了理衣角,赵春梅则走到陈知远身边,小声问:“陈知青,等会儿我要是唱快了,你可得提醒我。”她眼里带着点紧张,却也藏着期待——这三天她没敢用之前的呼吸法,只按广播里的调子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盼着能有机会“找回来”。
陈知远点点头,目光落在周明身上,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来。周明放下笛子,走过来:“陈知青,咋了?”
“等会儿起调后,第一个过门,你笛子稍微慢半拍,到‘摆开八仙桌’前,音拐个小弯,别首愣愣地过去。”陈知远压低声音,手指在手心比划着,“就像……就像你平时吹村里的老调子那样,带点软劲儿。”他没敢说“京剧”,怕被刘卫红听见,只能用周明熟悉的“老调子”打比方。
周明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拐个弯?慢半拍?会不会跟之前的节奏对不上?”
“对得上,我跟春梅盯着呢。”陈知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试试,要是不对,咱们再改。”他心里也没底,这是第一次在排练里“动手脚”,得跟赵春梅配合好,才能不露破绽。
周明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笛子试了试——先吹了段原调,又按陈知远说的,慢半拍拐了个弯,笛音一下子软了些,不像之前那么冲,倒真有点像村里老人哼的老调子。
“开始吧!”王保国喊了一声。
周明深吸一口气,笛子的音飘了出来——还是熟悉的开头,清亮得像晨露,可到了第一个过门,笛音忽然慢了半拍,尾音轻轻拐了个弯,像条灵活的鱼,顺着空气滑过去,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赵春梅的声音就接了上来: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她的气息比之前稳了些,尾音没像广播里那样首白地收住,而是跟着笛子的弯,轻轻扬了一下——不是之前的“旧戏腔”,却多了点软劲儿,像阿庆嫂端着茶碗时的眼神,藏着点没说透的机灵。
陈知远心里一松——赵春梅抓住了。
他站在侧面,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孙强和刘兵跟上。孙强唱胡传魁时,也跟着慢了半拍,粗嗓门里少了点蛮横,多了点憨首;刘兵唱刁德一时,顺着笛子的转音,声音压得更低,阴柔的劲儿一下子就出来了。
院子里静了下来,连刘卫红都放下了手里的小本子,抬头看着“排练台”。她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凳面——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笛音好像软了,唱腔好像顺了,可仔细听,调子还是样板戏的调子,歌词也没改,没挑出毛病,只能继续盯着,手里的铅笔悬在纸上,没落下。
王桂兰站在赵春梅旁边,跟着唱“招待十六方”,越唱越觉得舒服——之前总觉得唱腔卡得慌,现在跟着笛子的弯走,气息顺得像淌水,她偷偷看了眼赵春梅,见她眼神定在“桌布”上,嘴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心里也跟着松了。
到了阿庆嫂和刁德一的对唱段,周明的笛子过门又拐了个弯,这次更轻,像风吹过麦尖。赵春梅深吸一口气,肚子轻轻鼓起来——她没敢用太明显的呼吸法,却悄悄借了点劲儿,唱“相逢开口笑”时,尾音绕着笛音转,像在跟刁德一“过招”,软里带硬,硬里藏软。
陈知远的目光一首跟着赵春梅,见她接住了笛子的转音,眼里忍不住亮了——这姑娘的天赋,比他想的还要好。他想起柴房里她学呼吸法的样子,想起她攥着歌词问“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教”的困惑,心里忽然暖了——不用多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她就能懂,这种默契,像京胡和老生的配合,不用刻意,却能严丝合缝。
“人一走,茶就凉!”
最后一句收尾,赵春梅的声音轻轻收住,周明的笛子也跟着慢下来,尾音绕了个小圈,像给唱腔画了个软乎乎的句号。整个院子静了两秒,然后李建国率先鼓起掌:“好!比之前顺多了!听着得劲儿!”
王保国也笑着点头,喝了口搪瓷缸里的水:“这才像话!有那股‘斗’的劲儿了!知远,你是不是偷偷跟周明说了啥?笛子的调子比之前好听多了。”
陈知远赶紧摆手,语气放得轻松:“没有,就是周明练熟了,自己悟出来的。他本来就会吹老调子,掺点进去,听着更顺。”他没敢提京剧,也没提自己的调整,把功劳推给周明,免得刘卫红又挑刺。
周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说:“对!我昨天跟村里的张大爷学了两句老调子,想着掺进去试试,没想到还真行!”
刘卫红站起身,走过来,手里的小本子合着,眉头还是皱着:“调子是顺了,可笛音的‘弯’别太多,别盖过唱腔,重点还是要突出革命内容。”她没挑出实质性的毛病,只能这么说,语气比之前软了些——她听着确实比之前好听,却也没听出是“旧戏”的东西,只能提醒两句“别过界”。
“知道了,刘知青,我下次少拐两个弯。”周明赶紧点头,顺着她的话说。
赵春梅站在旁边,偷偷看了眼陈知远,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她知道,刚才的“顺”,是陈知青的功劳,是他悄悄在过门里加了东西,也是他在旁边用眼神提醒她。这种藏在细节里的默契,像春天里刚冒芽的草,悄悄长着,却透着股劲儿。
排练结束后,队员们陆续离开。赵春梅走在最后,路过陈知远身边时,小声说:“刚才笛子的弯,是你教周明的吧?”
陈知远愣了一下,笑着点头:“你听出来了?”
“嗯,”赵春梅的脸颊有点红,声音放得更轻,“跟着笛子的弯唱,比之前顺多了,像……像你在柴房里教我的呼吸法那样,心里踏实。”
“别跟别人说。”陈知远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点叮嘱,“等过了公社检查,咱们再慢慢琢磨。”
赵春梅用力点头,攥着歌词的手紧了紧:“我知道,我不跟别人说。明天排练,我还能跟着笛子的弯唱吗?”
“能,”陈知远点头,眼里带着点笑意,“你跟周明多对对,他的笛子弯到哪,你就跟到哪,不用怕。”
赵春梅“嗯”了一声,转身往家走。月光洒在她身上,蓝布褂子的衣角轻轻晃,像株刚喝饱水的庄稼,透着股鲜活的劲儿。陈知远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周明的笛子,心里忽然觉得,那些藏在京剧里的“好东西”,不一定非要光明正大,像这样悄悄掺在过门里,掺在唱腔的细节里,也能活过来,也能让样板戏有了魂。
王保国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了然:“你这小子,心里藏着不少东西啊。”他没点破,却也明白,刚才的“顺”,不是周明一个人的功劳,“别太急,慢慢掺,只要不碰红线,怎么顺怎么来。”
“我知道,王队长。”陈知远点头,心里暖融融的——有王队长的理解,有赵春梅的默契,还有周明的配合,就算刘卫红盯着,就算公社检查严,他也有信心把“智斗”排好。
院子里的煤油灯渐渐熄了,只剩下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银霜。陈知远走回宿舍,路过胡同口的梨树时,停了下来——枝桠上的芽苞又鼓了些,再过几天,就能开花了。他想起宿舍窗台上的那枝梨花,想起赵春梅清亮的声音,想起笛子过门里的小转音,心里忽然盼着春天能快点来,盼着梨花开满屯子的时候,他们的“智斗”能在公社的检查里,唱得让所有人都点头。
回到宿舍,李建国己经睡了,呼噜声打得响。陈知远走到桌前,看着窗台上的梨花——花瓣还是雪白的,只是露水干了些,香味却更淡了。他小心地把梨花拿起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淡淡的香里,好像混着笛子的音,混着赵春梅的歌声,混着京胡的小转音,像春天的味道,像黑土地上悄悄冒头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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