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泼了墨,知青宿舍里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李建国的呼噜打得震天响,王建军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刘卫红却没睡着,她侧身躺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月光,手里攥着那个记满排练细节的小本子,指尖把纸页捏得发皱——这几天的排练,像根刺,扎在她心里,拔不出来。
她总觉得不对劲。
自从上次王队长调和后,陈知远没再教过“明显不对劲”的唱法,可排练时的“异样”却没消失。周明的笛子过门总爱拐个软弯,不像广播里那样首愣愣的;赵春梅的唱腔更“顺”了,尾音里总裹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软劲儿,唱到“人一走,茶就凉”时,那点劲儿尤其明显,像极了她小时候在上海弄堂里听过的“旧戏调子”。
白天排练时,她盯着小本子记,逐字逐句比对广播里的样板戏,却挑不出实质性的错——歌词没改,调子没偏,连最“可疑”的笛音弯转,周明都说是“学村里老调子悟的”,老调子算不得“封资修”,她没理由反驳。可心里的警惕,却像春天里的草,越冒越密。
她想起出发来插队时,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到了农村,要守规矩,要护着革命的根,不能让歪门邪道钻了空子”。她是带着“改造思想、坚守原则”的念头来的,红星屯的宣传队是传播革命思想的阵地,绝不能让陈知远的“旧戏底子”污染了这块阵地。
翻来覆去熬到后半夜,刘卫红悄悄坐起身,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煤油灯,用火柴轻轻点着。昏黄的光在黑暗里晕开一小片,她怕吵醒其他人,把灯芯拧到最小,然后从行李里翻出一张公社发的空白信纸,还有一支灌了蓝墨水的钢笔——钢笔是她从上海带来的,笔帽上刻着“为人民服务”,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她把小本子摊在膝盖上,钢笔尖悬在纸上,却没立刻落下。小本子上记满了她观察到的细节:“三月二十一日,周明笛音过门拐三次弯,非样板戏标准”“三月二十二日,赵春梅唱‘相逢开口笑’尾音拖长,带软转”“三月二十三日,陈知远指导身段时,赵春梅转身有‘绕腰’动作,疑似旧戏身段”……
这些细节单独看,都算不得“错”,可连在一起,却像张网,隐隐罩着“非样板戏”的影子。她咬着钢笔尖,眉头皱得紧紧的——写报告,还是不写?
写,没有实据,万一公社觉得她“小题大做”,反而落个“扰乱团结”的名声;不写,万一陈知远真在“悄悄传旧戏”,等公社检查时出了问题,她这个“监督”难辞其咎,红星屯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窗外的风刮过,吹得窗户纸“哗啦”响。刘卫红看着纸上的“为人民服务”,忽然想起在上海时,她作为红卫兵代表发言的场景,那时她说“要做革命的哨兵,绝不放过任何歪风邪气”。现在,她就是宣传队的“哨兵”,不能因为“没实据”就退缩。
她深吸一口气,钢笔尖落在纸上,字迹工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公社领导同志:
现将红星屯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期间发现的疑似问题汇报如下:宣传队指导陈知远(北京知青,京剧世家出身),在指导《沙家浜》‘智斗’选段排练时,存在引导队员使用非样板戏标准唱腔及乐器技法的情况。具体表现为:笛手周明的笛音过门多次出现‘软弯转’,偏离广播标准;队员赵春梅的唱腔尾音带有‘旧戏式’拖转,与革命样板戏的‘刚劲’风格不符。
经多次提醒,陈知远仍未纠正,且其曾在宿舍藏有旧戏服(此前己提醒其处理,未获回应)。虽目前无明确证据表明其传播封资修内容,但上述‘异样’恐存在风险,需警惕其借‘调整唱法’之名,夹带旧戏元素,污染革命宣传阵地。
恳请公社指示:是否需进一步核查,或要求宣传队暂停排练,整改后再行检查。
红星屯宣传队监督 刘卫红
1971年3月24日”
写完,她反复读了三遍,把“疑似”“恐存在”“需警惕”这些模糊的词又描了描——没有实据,只能用这些词留有余地,却也把她的担忧说透了。她把信纸折好,放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呈公社宣传科”,然后塞进棉袄内袋,紧贴着胸口——这封信,得托明天去公社办事的张大爷捎去,不能经过队里,免得王队长又“和稀泥”。
第二天一早,刘卫红起得比谁都早。她揣着信封,在村口堵住了要去公社拉化肥的张大爷,把信封递给他:“张大爷,麻烦您把这个捎到公社宣传科,一定要亲手交给科里的同志,别弄丢了。”
张大爷愣了一下,接过信封,摸了摸:“这里面是啥啊?这么郑重。”
“是宣传队的汇报材料,跟公社检查有关,重要得很。”刘卫红没多说,只反复叮嘱,“您一定记得亲手交,谢谢大爷了。”
张大爷点点头:“放心吧,丫头,我准给你送到。”
看着张大爷赶着牛车远去,刘卫红心里才稍微松了点,却又涌上一股新的焦虑——公社会不会重视?会不会派人来查?陈知远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跟她闹得更僵?她攥了攥手心,指甲嵌进肉里,却没觉得疼——只要能守住“原则”,这些都不算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刘卫红盯排练盯得更紧了。她搬着小凳子坐在离“排练台”最近的地方,手里的小本子记个不停,连赵春梅抬手的角度、周明笛音的长短都要记下来。陈知远察觉到她的“紧”,没多说,只是让周明少拐了两个笛音弯,让赵春梅收了点唱腔的软劲儿,排练又回到了“中规中矩”的样子,可刘卫红心里的疑云,却没散。
她每天都在等公社的回复,路过队部办公室时,总忍不住往里面望,想问问王队长有没有公社的消息,却又怕被看出端倪。李建国见她天天绷着脸,私下跟陈知远嘀咕:“刘卫红最近更不对劲了,跟盯贼似的,你可得小心点。”陈知远没说话,只是看着赵春梅认真排练的样子,心里清楚,刘卫红没放弃,只是在等“尚方宝剑”。
第五天下午,张大爷从公社回来了。他刚进屯子,就被刘卫红堵住了:“张大爷,公社的回复呢?给您的信封,他们看了吗?”
张大爷拍了拍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她:“看了看了,宣传科的同志说,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还说‘知道了,让你们先观察’。”
刘卫红赶紧接过纸条,展开——是公社宣传科用印泥盖了章的便条,字迹潦草,却清晰:
“刘卫红同志:
所报情况己阅。目前无实据证明陈知远传播封资修内容,暂无需核查或暂停排练。请继续履行监督职责,重点关注宣传队节目核心内容(歌词、主线)是否符合革命标准,非核心细节(唱腔微调、乐器技法)无需过度苛责。确保月底检查前,宣传队节目无明显问题即可。
公社宣传科
1971年3月28日”
刘卫红盯着“无需过度苛责”几个字,心里像被泼了盆冷水,凉得发僵。她以为公社至少会派人来问问,没想到只是“继续观察”,连句严肃的提醒都没有——难道他们觉得“旧戏元素”不算大事?还是觉得她真的“小题大做”?
她攥紧纸条,指节泛白,纸条的边角被捏得皱巴巴的。张大爷看着她的样子,劝道:“丫头,公社都说了先观察,你就别太较真了。陈知青教得挺好,春梅唱得也好听,大家乐呵乐呵,完成任务就行,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刘卫红没说话,只是默默转身往知青宿舍走。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暖不了她心里的凉——她坚守的原则,在公社眼里,好像成了“过度苛责”;她警惕的风险,好像成了“非核心细节”。可她还是不甘心,纸条上写着“继续履行监督职责”,她就不能放弃,只要陈知远还在“掺异样”,她就还要盯着,总有一天,能找到实据。
回到宿舍,她把公社的便条和自己的报告一起锁进了行李最底层——这是她的“凭证”,也是她的“决心”。她走到窗边,望着队部院子的方向,隐约能听到赵春梅的歌声,清亮,却还是带着点她熟悉的“软劲儿”。
她咬了咬嘴唇,心里的念头更坚定了:就算公社不重视,她也要继续观察,绝不能让“旧戏的尾巴”,藏在宣传队里,混过公社的检查。
窗外的梨树芽苞又鼓了些,离开花不远了。刘卫红看着那些芽苞,忽然觉得,陈知远就像这些芽苞,表面上是“符合标准”的麦苗,底下却藏着“旧戏”的根,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冒出来——而她,要做那个“掐芽的人”,绝不让它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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