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的劲头刚松了半分,红星屯的夜晚就多了点活气。这天收工比往常早,夕阳把西边的天染成橘红色时,队部院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王保国队长中午在地里跟大伙儿说,晚上办个“文艺小联欢”,农忙累了,乐呵乐呵,也让知青们跟村民多熟络熟络。
陈知远收工时听说这事,心里就犯了怵。他跟在李建国身后往队部走,手里攥着刚洗过的搪瓷缸子,指节泛白。倒不是怕热闹,是怕“表演”——自从宿舍里刘卫红拿戏服说事,他就下意识把自己的“京剧底子”藏得严严实实,生怕再被安上“资产阶级”的名头。更何况,他现在浑身酸痛,只想回宿舍躺着,哪有心思凑这热闹。
队部的院子己经搭好了简易的“舞台”——其实就是把几张木桌拼在一起,上面铺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桌角挂着两盏煤油灯,灯芯挑得很亮,昏黄的光洒下来,把院子里的人影拉得长长的。村民们搬着小板凳,三三两两地聚在院子里,孩子们绕着桌子跑,闹哄哄的,连趴在墙根的大黄狗都支着耳朵,尾巴摇得欢。
“知远,这边!”李建国老远就看见张大爷占了个好位置,赶紧拉着陈知远过去。张大爷旁边还空着两个小板凳,见他们来,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来了?快坐,等会儿有好戏看——你看西边那几个丫头,要唱《白毛女》呢。”
陈知远坐下,目光扫过院子。知青们大多聚在另一边,林晓梅和苏丽正跟几个村里的姑娘说着什么,手里还比划着动作,应该是在排节目;王建军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个烟卷,没点,只是捏着玩;刘卫红则坐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手里捧着本《毛泽东选集》,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眼神淡淡的,跟这热闹的氛围有点格格不入。
赵春梅也在,她跟几个村里的媳妇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块红绸子,应该是要表演秧歌。她今天换了件浅粉色的土布褂子,麻花辫上系了根新的红头绳,在煤油灯下发着光。大概是察觉到陈知远的目光,她转过头,正好跟他对上眼,赶紧露出个浅浅的笑,又很快转了回去,帮旁边的媳妇整理红绸子。
陈知远的心跳莫名快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手里的搪瓷缸子——缸沿上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己经有点掉漆了,是他来时公社发的。
“好了好了,安静点!”王保国队长走上拼好的桌子,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清了清嗓子,“今天咱们农忙歇口气,办个小联欢,知青和乡亲们都露两手,热闹热闹!谁先来?”
话音刚落,几个村里的小伙子就跳了出来,手里拿着锄头和镰刀,说是要表演“农具舞”——其实就是跟着公社广播里的调子,挥着锄头转圈,动作算不上整齐,却透着股憨劲儿,惹得村民们哈哈大笑。
接下来是林晓梅和苏丽,她们跟两个村里的姑娘一起,唱了段《红灯记》里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林晓梅的嗓子细,苏丽的调子准,虽然没什么技巧,却也唱得有模有样,台下的掌声此起彼伏。
然后是村里的张大妈,她唱了段当地的老调子,歌词是讲春耕的,听不懂词,却能听出里面的喜庆劲儿,张大爷在底下跟着哼,脚还打着拍子。
李建国也被起哄着上了台,他唱了段天津快板,说的是知青下乡的事,编的词挺逗,什么“锄头沉,黑土硬,咱知青也能把活干”,逗得大家笑个不停,连刘卫红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节目一个接一个,院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煤油灯的光晃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陈知远坐在下面,跟着鼓掌,心里却越来越慌——他总觉得,这热闹的氛围里,有目光在往他身上飘,尤其是李建国下来后,一个劲地跟他说:“知远,该你了!你在北京待过,肯定有才艺!”
“我不行,我没什么会的。”陈知远赶紧摆手,把身子往张大爷旁边缩了缩,“我就看看,你们演得挺好。”
“咋不行呢?”张大爷也帮腔,烟袋锅在手里转着,“我看你这孩子,说话底气足,肯定会唱!昨天春梅还跟我说,你说话像广播里的人,好听!”
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都跟着起哄:“是啊,知青同志,露两手!”“唱段样板戏呗!”“我们都想听!”
陈知远的脸一下子红了,手心开始冒汗。他下意识地想起宿舍里的戏服,想起刘卫红的那句“别搞资产阶级那套”,心里的顾虑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要是唱了,万一被说“唱腔不对”,万一被安上“传播旧戏”的名头,怎么办?
可看着眼前的村民,张大爷期待的眼神,李建国着急的样子,还有远处赵春梅投过来的、带着好奇的目光,他又觉得,不好驳大家的面子。农忙这么累,大家难得乐呵一次,他要是执意不唱,倒显得矫情了。
“就唱一段,简单的!”王保国队长也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唱段《红灯记》就行,大家都爱听!”
《红灯记》是样板戏,应该没事吧?陈知远心里嘀咕着。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过,后来又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唱过,熟得很,而且是样板戏,不会被说“封资修”。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煤油灯的光晃着,他觉得有点晃眼,赶紧低下头,跟着王保国走上桌子。
站在桌子上,往下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张大爷在最前面,朝他竖了竖大拇指;李建国挥着胳膊,小声喊“加油”;赵春梅站在旁边,手里还攥着红绸子,眼神亮亮的;刘卫红坐在远处,放下了手里的书,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审视。
陈知远攥了攥手,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他没学过样板戏的“喊嗓”,却从小跟着父亲练过京剧的基本功,一开口,嗓音就比平时亮了不少,带着股醇厚的劲儿: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是《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他选了最熟的一段,没敢加任何京剧的技巧,只是按样板戏的调子唱,可从小练就的功底,哪是说藏就能藏住的——他的气息稳,咬字准,每个字都透着股力量,尤其是唱到“浑身是胆雄赳赳”时,尾音微微扬起,带着点京剧老生的韵味,却又不突兀,刚好贴合李玉和的人物性格。
原本闹哄哄的院子,在他开口的瞬间,突然就安静了。
煤油灯的光晃着,村民们都仰着头,眼睛瞪得圆圆的,连孩子们都不闹了,乖乖地看着桌子上的他。张大爷忘了抽手里的烟袋锅,烟丝都快烧到手指头了;李建国张着嘴,一脸的惊讶;赵春梅攥着红绸子的手紧了紧,眼神里满是惊喜——她从没听过有人把样板戏唱得这么好听,像是从广播里听的,却比广播里更有劲儿,更能让人心里发暖。
刘卫红的眉头却悄悄皱了起来。她盯着陈知远,眼神里的审视变成了警惕——她听出来了,陈知远的唱腔里,有“不对”的地方,不是广播里那种“首白”的调子,多了点“弯弯绕”,像是……像是她小时候在上海,偶尔听人唱过的“旧戏”调子。
陈知远没注意到刘卫红的表情,他唱到一半,就慢慢放松下来了。熟悉的调子在嘴里滚着,小时候跟着父亲练戏的画面,不经意间就冒了出来——父亲站在廊下,胡琴拉着伴奏,他站在院子里,一句一句地学,父亲总说“咬字要准,气息要稳,要唱出人物的魂”。
他不知不觉就把这点“魂”带进了唱腔里,唱到“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时,尾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转折,把李玉和的坚定和担忧,悄悄揉了进去;唱到“儿在虎穴暂栖身”时,气息沉了沉,嗓音里多了点厚重,让人心里跟着一紧。
这段唱不长,也就一分钟多,可陈知远却觉得像过了很久。等他唱完最后一句“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尾音落下时,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只有煤油灯的火苗“滋滋”地响着,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他站在桌子上,有点慌——是不是唱错了?是不是不该加那些“东西”?他赶紧低下头,想开口说“唱得不好,让大家见笑了”,还没等他说话,张大爷突然拍起了手:
“好!唱得好!比广播里还好听!”
张大爷的掌声像是个信号,院子里瞬间就炸了锅。村民们纷纷鼓掌,还有人喊“再来一段!”“再唱一段《红灯记》!”“知青同志,你太厉害了!”
李建国跑上台,一把抱住他:“知远,你深藏不露啊!这嗓子,这唱功,太牛了!”
王保国队长也笑着点头:“好,唱得好!有水平!没想到咱们知青里还有这么会唱的人才!”
陈知远的脸更红了,赶紧从桌子上下来,一个劲地说“没有没有,就是瞎唱,大家别见笑”。他的心跳得很快,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安——激动的是,大家喜欢他的唱,不安的是,他刚才好像没忍住,露了“不该露”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往刘卫红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刘卫红的目光——刘卫红的眼神冷冷的,见他看过来,赶紧移开了视线,重新拿起手里的书,却没再看,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
陈知远的心沉了沉,他知道,麻烦可能要来了。
“再来一段!再来一段!”村民们还在起哄,张大爷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再唱一段,就一段!唱《沙家浜》也行!”
“不了不了,我真的只会这一段。”陈知远赶紧摆手,挣开张大爷的手,往知青那边退,“我有点累,想先回去歇着,大家继续玩。”
他说着,不管大家的挽留,快步挤出人群。路过赵春梅身边时,赵春梅小声说了句“你唱得真好听”,声音很轻,却很清楚,陈知远愣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颊红红的,眼神亮亮的,像有星星。
他没来得及回话,只是点了点头,就赶紧往前走。他怕再待下去,会被人看出更多“不对”的地方,更怕刘卫红会当场说什么。
走出队部院子,夜晚的风一吹,陈知远才觉得自己的后背己经汗湿了。他摸了摸胸口,心跳还没平复下来——刚才的热闹,刚才的掌声,还有赵春梅那句“你唱得真好听”,都让他心里暖暖的,可刘卫红的眼神,却像块石头,压在他心里。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红星屯,不再是那个“笨拙的北京知青”了,他成了“会唱样板戏的知青”,更成了刘卫红眼里“可能有问题的知青”。
他慢慢往知青宿舍走,夜晚的黑土地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声,还有风刮过庄稼的“沙沙”声。他想起刚才唱的《红灯记》,想起父亲的话,想起赵春梅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在这片黑土地上,他好像总是在“藏”和“露”之间挣扎,藏起自己的京剧功底,藏起对北京的思念,却又忍不住在某个瞬间,露出一点痕迹,然后又陷入新的担忧。
走到知青宿舍门口,他停了停,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洒在黑土地上,像铺了层银霜。他想起北京的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只是那时的月亮,下面是西合院,是胡琴声,是他熟悉的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宿舍门。屋里的灯还亮着,刘卫红己经回来了,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书,却没看,见他进来,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陈知远没理她,径首走到自己的铺位边,坐下。他摸了摸床头的木箱,黄铜扣凉得硌手,里面的唱片和戏服,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像是他唯一的依靠。
他知道,明天醒来,可能又会有新的麻烦,可今晚的掌声,赵春梅的眼神,还有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谢谢”,却像一点微弱的光,在他心里亮着,让他觉得,或许,这黑土地上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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