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在队部院子里晃着，把队员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本该热闹的排练场，此刻却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梨树叶的“沙沙”声——周明的笛音吹得断断续续，刚才第三遍“打虎上山”的过门，他又吹错了音，手指在笛孔上按得发白，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重来，只是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影子发呆。
孙强的“打虎”动作也没了往日的劲，沉腰转肩时慢了半拍，差点撞到旁边的道具箱。他皱着眉，手里的“马鞭”攥得发紧，眼角却时不时瞟向站在角落的李娟和张磊——刚才排练前，李娟拉着张磊在梨树下嘀咕，他隐约听见“刘卫红说的是真的吗”“要是真出事咋办”，心里也跟着发慌。
陈知远看在眼里，心里沉了沉。他知道刘卫红的话传得快，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影响到队员——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排练就成了这副模样，连最踏实的王桂兰，手里的伴唱谱子都翻错了页。
“停一下吧。”陈知远抬手，声音比往常低了些，“大家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喝口水再练。”
没人动。李娟攥着衣角，犹豫了半天，终于小声开口：“陈知青……刘卫红说，你教俺们的那些技巧，是旧戏里的，要是地区演出时被查出来，会不会……会不会把俺们拉去批斗啊？俺娘昨天还跟俺说，要是犯了错，以后找婆家都难……”
她的话像颗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里。张磊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俺也怕！俺哥去年就是因为说了句‘样板戏太硬’，被拉去公社批斗了三天，回来后脸都白了。要是俺们跟着你出了事，俺爹娘咋办？”
“张磊！你说啥呢！”孙强一下子急了，举起“马鞭”就想冲过去，却被陈知远拦住，“陈知青教俺们的是好东西，县汇演都没事，地区咋会有事？你别听刘卫红瞎掰！”
“可刘卫红说，地区审查比县严十倍，要是她真去告状……”张磊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犹豫，“俺……俺想退出宣传队，俺不想因为这个连累家里。”
“你要退出？”赵春梅一下子站起来，手里的练声谱掉在地上，声音发颤，“咱们都练了这么久，明天就要去地区演出了，你现在说退出？”
“俺也不想啊！”张磊红了眼，却还是咬着牙，“俺娘哭着跟俺说，别瞎折腾，安安稳稳种地比啥都强。俺……俺没办法。”
李娟也跟着低下头，小声说：“俺……俺也想再想想，要是真有风险，俺也不敢演了。”
排练场彻底静了。其他队员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都藏着不安——之前刘卫红说的时候，大家还觉得是她故意找茬，可现在张磊和李娟把“批斗”“连累家人”说出来，谁心里都没底了。毕竟在那个年代，“违规”两个字，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农户的家庭。
周明放下笛子，手指在笛孔上无意识地着，没说话——他爹是村里的老党员，要是他真犯了错，不仅自己要受影响，爹在村里也抬不起头。他想相信陈知远，可心里的慌劲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王桂兰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练声谱，递给赵春梅：“娟儿、磊子，你们也别太急，知远是个靠谱的，王队长还去地区担保了，应该不会有事……”话虽这么说，她的声音却没多少底气，手里的谱子也攥得发皱。
陈知远看着队员们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知道，队员们的动摇不是因为不相信他，是因为怕——怕批斗，怕连累家人，怕一辈子抬不起头。这些恐惧，比任何谣言都有杀伤力。
他走到张磊面前，语气平静却真诚：“张磊，我知道你怕，也理解你。可你想想，咱们从组队到现在，熬了多少个日夜？县汇演前，你练伴唱练到嗓子哑，王大娘给你煮了三天梨水；你说想把‘跨雪原’的调子唱得更亮，我教你咽音技巧，你练到半夜没睡——这些你都忘了吗？”
他又看向李娟：“李娟，你之前说，想让你在县城上学的妹妹，能在地区舞台上看见你唱歌，你说‘俺妹妹要是知道俺能站在大舞台上，肯定会骄傲’，你还记得吗？”
张磊的头垂得更低了，眼泪掉在地上，却没说话。李娟也红了眼，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
“刘卫红说的‘违规’，是她自己以为的。”陈知远拿起放在石桌上的联名信，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在煤油灯下格外醒目，“你们看，这是全村人给咱们盖的手印，王队长还去地区担保，说‘出问题他负全责’。要是真像刘卫红说的那样，村民们会给咱们担保吗？王队长会拿自己的队长职务冒险吗？”
孙强也赶紧说：“就是！俺爹说了，王队长是个实诚人，他敢担保，就肯定没事！俺不退出，就算真出事，俺也跟陈知青一起扛！”
周明深吸一口气，拿起笛子，试吹了个长音，清亮的笛音打破了沉默：“俺也不退出。陈知青教俺的笛音技巧，是让俺吹得更好听，不是违规。俺相信陈知青，也相信王队长。”
赵春梅走到李娟身边，拉起她的手：“娟儿，咱们一起练了这么久，明天就能去地区演出了，这是咱们这辈子都难有的机会。要是现在退出，以后想起，肯定会后悔的。俺们一起面对，就算真有啥，俺们也一起扛，好不好？”
李娟看着赵春梅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联名信上的红手印，眼泪掉了下来，却慢慢点了点头：“俺……俺不退出了，俺想试试。”
张磊抬起头，抹了把眼泪，攥紧了拳头：“俺也不退出！俺娘要是说俺，俺就跟她说，陈知青靠谱，王队长担保，肯定没事！”
排练场的气氛慢慢松了些，可还是没之前的热闹。周明重新拿起笛子，笛音虽然比刚才稳了，却还是少了点劲；孙强的“打虎”动作，也没了之前的猛劲；李娟和张磊站在队员中间，眼神里的不安还没完全散。
陈知远知道，心里的慌劲不是一句话就能打消的。他走到院子中央，拿起煤油灯，提高声音：“大家放心，明天去地区，要是真出了问题，所有责任都算我的，跟你们没关系。我陈知远在这里保证，绝不会让你们因为跟着我唱戏，连累家人，绝不会让你们抬不起头！”
月光透过梨树叶，落在他身上，煤油灯的光映着他坚定的眼神。队员们看着他，心里的慌劲慢慢少了些——他们想起陈知远熬夜改谱子，想起他采草药护嗓，想起他在后台找戏服，这个从北京来的知青，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
王保国提着一篮煮鸡蛋走过来，见大家安静，就知道出了事。他把鸡蛋分给队员们，笑着说：“都别慌！明天俺跟你们一起去地区，要是真有人找事，俺这个队长先上！咱们红星屯的人，不能没了底气！”
队员们接过鸡蛋，手里暖乎乎的。孙强咬了口鸡蛋，笑着说：“对！有王队长和陈知青在，俺们怕啥！咱们好好排练，明天去地区，给他们露一手！”
笛音再次响起，这次比刚才清亮了些。孙强的“打虎”动作，也慢慢有了劲。李娟和张磊跟着伴唱，声音虽然还有点抖，却比之前稳了。
煤油灯的光晃着，梨树叶“沙沙”响着。陈知远看着队员们，心里知道，今晚的动摇只是开始，明天去地区，还会有更多的挑战。可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只要还有这份想把戏唱好的劲，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风又吹过，带来梨树叶的清香。排练场的声音慢慢恢复了些热闹，却还是藏着点紧张——这份紧张，像根弦，牵着每个人的心，也牵着他们明天去地区演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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