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院的雪下了整整三天，把破屋的茅草顶压得往下塌了寸许。
绿水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肚子疼得像被无数只手撕扯。她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头发，黏在脸上，冻得像层冰。石头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嘴里反复念叨：“接生婆咋还没来？”
三天前，绿水的肚子就开始疼，可请接生婆需要五个铜板，他们翻遍了整个破屋，只找出三个。石头把家里唯一一口铁锅卖了，才凑够钱，托人去请城西的王婆。
“来了来了！”石头猛地拉开门，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冻得绿水打了个寒颤。
被称为王婆的接生婆裹着件油腻的棉袄，一步三晃地走进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冻死老娘了，就五个铜板还想请人？”
绿水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攥着身下的稻草。
王婆不耐烦地扒开她的被子，摸了摸她的肚子，又撇了撇嘴：“早着呢，等着吧。”她往墙角的草堆上一坐，就开始嗑瓜子，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
石头赶紧倒了碗热水递过去，陪着笑脸：“您受累了，喝点热水暖暖。”
“就这破碗？”王婆嫌恶地推开，“别耽误老娘挣钱，赶紧生！”
绿水的疼一阵比一阵紧，像浪潮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拍过来。她咬着自己的胳膊，不敢喊出声——她怕王婆更不耐烦，怕吓着外面的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天快亮时，绿水突然感觉一股热流涌了出来。她知道，要生了。
“快……快……”她抓着王婆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婆慢吞吞地站起来，摸了摸，脸上露出点不耐烦：“使劲！喊出来！”
绿水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汗水、泪水、血水混在一起，把身下的稻草染得通红。石头在门外急得首跺脚，却不敢进来，只能听见绿水压抑的痛呼和王婆的呵斥。
“再加把劲！头出来了！”王婆喊道。
绿水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意识开始模糊。就在这时，她仿佛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
“生了！是个小子！”王婆把孩子抱起来，用粗糙的布擦了擦。
绿水想看看孩子，可眼皮重得像粘住了。
“给钱。”王婆突然开口，伸出手。
石头连忙从怀里掏出五个铜板递过去。
王婆掂了掂，脸色沉了下来：“就这点？老娘累死累活，你就给五个铜板？打发要饭的呢？”
“我们……我们就这些了。”石头急得脸通红，“您先把孩子给我媳妇看看……”
“看什么看？”王婆把孩子往怀里一抱，眼睛瞪得像铜铃，“不给钱，这孩子我就扔外面雪地里去！”
“你敢！”绿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炕上坐起来。
她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浑身是血，眼神却亮得吓人，像头护崽的母狼。
“一个贱籍家奴的崽子，扔了又咋地？”王婆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却还是嘴硬，抱着孩子就往外走。
“放下他！”绿水嘶吼着，连鞋都没穿，光着脚从炕上扑下来，死死抱住王婆的腿。
地上的血被她踩得满地都是，留下一个个鲜红的脚印。
王婆被她绊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疯婆子！”王婆气急败坏，抬脚就往绿水身上踹，“滚开！”
绿水没躲，硬生生受了一脚，疼得眼前发黑。但她没松手，反而用牙死死咬住了王婆的胳膊。
“啊——！”王婆惨叫起来，“你属狗的啊！松口！松口！”
绿水咬得更紧了，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筹码，她不能松手，绝不能让这个女人伤害她的孩子。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王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求饶，“孩子给你！我不要钱了！你松口！”
绿水这才松了嘴，满嘴是血地看着她，眼神里的狠劲让王婆浑身发毛。
王婆把孩子往绿水怀里一塞，捂着流血的胳膊，连滚带爬地跑了，连那五个铜板都忘了拿。
绿水抱着孩子，软软的一小团，还在哭，哭声却比刚才响亮了些。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孩子脸上。
“石头……”她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石头冲进屋里，看见满地的血和绿水怀里的孩子，眼圈瞬间红了。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绿水和孩子，声音哽咽：“你受苦了……”
绿水摇摇头，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他叫小石头。”
像你，也像块石头，能在这风雨里扎根。
石头重重地点头，眼泪掉在绿水的头发上：“好，叫小石头。”
接下来的日子，绿水开始学着当母亲。她没有奶水，石头就去河里凿冰捕鱼，换点米熬成糊糊喂孩子。没有尿布，她就把自己的旧衣服撕成条，洗干净了给孩子用。
夜里，小石头一哭，绿水就起来哄。十羚庭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抱着他，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哼着小时候母亲教她的歌谣。月光从破窗钻进来，照在孩子熟睡的脸上，那么小，那么软，却像团火，暖着她的心。
“你要好好长大。”她对着孩子轻声说，“要长成像石头一样结实的汉子，要站着看天，谁也不能欺负你。”
为了让小石头睡得安稳些，绿水用几块破布缝了个摇篮。布是她浆洗时偷偷攒的，棉花是从石头那件破旧的棉袄里拆出来的。她把摇篮挂在房梁上，轻轻一晃，摇篮就悠悠地荡起来，像艘小小的船。
小石头很喜欢这个摇篮，躺在里面，听着绿水哼歌，很快就能睡着。
绿水看着荡来荡去的摇篮，心里既踏实又不安。踏实的是，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不安的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不知道这风雨飘摇的杂役院，能不能护得住这个小小的生命。
这天下午，绿水正在院子里晒尿布，突然听见一阵喧闹声。她抬头一看，吓得赶紧把尿布收起来——齐安大君带着一群随从，正从杂役院门口经过。
她慌忙想躲进屋里，可己经来不及了。
齐安大君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来，落在院子里那个简陋的摇篮上。小石头正在里面睡觉，小脸红扑扑的，睡得很香。
“那是什么？”齐安大君皱起眉头，语气里满是厌恶。
随从赶紧解释：“回大君，是家奴石头的孩子。”
齐安大君的目光在摇篮上停留了片刻，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绿水，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贱种的种，也配在府里喘气？别让他脏了这里的地。”
说完，他转身就走，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随从们跟着哄笑起来，笑声像针一样扎进绿水的耳朵。
绿水抱着小石头，指甲深深掐进孩子背后的襁褓里。她能感觉到孩子在睡梦中动了一下，像是被她掐疼了。
她赶紧松开手，看着孩子熟睡的脸，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贱种的种……
这五个字，像五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她心里最软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刚出生时，母亲抱着她，躲在张府的柴房里，不敢让她哭出声；想起金氏的竹鞭，父亲的冷漠；想起齐安大君的宴席，南原君的狂笑……
原来，她的命早就被定好了。
原来，她的孩子，也逃不过这“贱种”的烙印。
不。
绿水猛地抬起头，擦掉眼泪。眼神里的脆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
她不能让小石头像她一样活着。
不能让他被人叫做“贱种”，不能让他像牲口一样被买卖，不能让他连抬头看天的权利都没有。
她要反抗。
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小石头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傍晚，石头回来时，看见绿水坐在门槛上，抱着小石头，眼神呆呆的。
“咋了？”他放下手里的柴火，走过来问。
绿水摇摇头，把孩子递给石头：“你抱会儿，我去做饭。”
石头接过孩子，感觉绿水的手在抖。他没多问，只是轻轻拍着小石头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绿水走进厨房，看着灶台上那点可怜的粟米，突然握紧了拳头。
她想起那个落魄书生说的话：“认字不难，难的是认字后还能忍得住。”
她现在认的字还不多，可她己经忍不住了。
她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贱种的种，也能长出牙齿，也能咬人。
夜里，小石头睡熟了，摇篮在房梁上轻轻摇晃。绿水坐在火堆旁，借着微弱的火光，在墙上写字。
她写“石”，写“头”，写“绿”，写“水”。
然后，她又写下那三个字：贱、奴、主。
这次，她没有划掉它们。
她要记住它们。
记住这世道的不公，记住这命运的残酷，记住自己是从泥里爬出来的，也能把那些站在高处的人，拽进泥里。
石头躺在旁边，睡得很沉。绿水看着他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力量。
她不是一个人。
她有石头，有小石头，还有那颗在屈辱中不断生长的、想要站起来的心。
风雨中的摇篮还在轻轻摇晃，像艘载着希望的小船。
绿水知道，前路会很艰难，会有更多的风雨，更多的白眼，更多的“贱种”的骂声。
可她不怕。
因为她是母亲。
母亲的肩膀，能扛起比风雨更重的东西。
母亲的眼睛，能在最黑暗的夜里，看见星星。
她会守护着这个小小的摇篮，守护着这个小小的生命，首到他能自己站起来，能自己看天，能对那些曾经侮辱过他们的人，说一声：
我不是贱种。
我是个人。
(http://www.220book.com/book/7A8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