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院的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墙根下的冰碴子像把钝刀，割得人脚底板生疼。
绿水把最后一件浆洗好的锦袍晾在竹竿上，指尖冻得通红，像颗颗冻裂的樱桃。这是齐安大君最喜欢的一件袍子，金线绣的蟒纹在阳光下闪得人眼晕——光是洗这件袍子的工钱，就够给小石头买半个月的羊奶。
“绿水姐，歇会儿吧。”旁边捶衣裳的春桃递过来一块烤红薯，热气腾腾的，“刚从灶房顺的，还热乎。”
绿水接过来，掰开一半塞回春桃手里：“你也吃。”
春桃是府里的粗使婢女，比绿水小两岁，爹娘死得早，被卖进府里当奴，平日里总被管事嬷嬷克扣月钱，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半个月前，她被嬷嬷搜走了仅有的三个铜板，蹲在柴房里哭，是绿水把连夜缝补赚的钱分了她一半。
“绿水姐，你真好。”春桃啃着红薯，眼睛亮晶晶的，“不像她们，都嫌我笨。”
绿水笑了笑，没说话。笨？在这府里，笨有时候是活罪，有时候却是死罪。她见过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雪姬是，玉娇也是。
“对了，”春桃突然压低声音，“昨儿个我去给夫人送茶，听见她跟管事嬷嬷说，要把芸香姑娘送进庙里当姑子。”
芸香？绿水愣了一下。那个手指被琴弦划伤的艺妓？
“为啥？”
“好像是……”春桃往西周看了看，“好像是芸香的琵琶里，被人藏了张咒符，上面写着夫人的生辰八字。”
绿水的指尖顿了顿。又是栽赃。看来玉娇被杖责后，剩下的人斗得更凶了，连咒符这种阴招都用上了。
“知道是谁干的吗？”
春桃摇摇头：“不清楚，不过我看见……红芍姑娘的贴身婢女，前几天去过大观园的道观。”
绿水点点头，把这事记在心里。红芍腿断了，却还在背后搞小动作，这女人比她想象的更狠。
“绿水姐，你打听这些干啥？”春桃好奇地问，“咱们这种人，知道了又能咋样？”
“知道了，才能活得更久。”绿水看着竹竿上的锦袍，蟒纹在风里晃啊晃，像条随时会扑过来的蛇，“就像这袍子上的金蟒，看着吓人，可它的七寸，说不定就捏在某个扫地的手里。”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捶衣裳。木槌砸在石板上的声音，沉闷得像敲在人心上。
绿水知道，光靠春桃一个人不够。她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需要一张能覆盖整个齐安大君府的网——一张由蝼蚁组成的网。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天后，负责给马厩送草料的小厮柱子被人诬陷偷了大君的玉扳指。管事嬷嬷在他的床底下搜出了扳指，二话不说就把他吊在树上打，打得他皮开肉绽，嘴里只剩“我没有”三个字。
绿水路过马厩时，正好看见这一幕。柱子的脸肿得像猪头，血顺着树干往下淌，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住手！”绿水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
管事嬷嬷回头瞪她：“你个贱婢，敢管我的事？”
“嬷嬷，”绿水走到树下，抬头看着柱子，“柱子从小在马厩长大，连大君的面都没见过，他偷扳指干啥？卖了？他敢吗？”
“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嬷嬷手里的藤鞭指着绿水的鼻子，“再啰嗦，连你一起打！”
“嬷嬷别急着打。”绿水笑了笑，“我听说，扳指是前天晚上丢的？”
“是又咋样？”
“前天晚上，柱子一首在帮石头劈柴，劈到后半夜才回去。”绿水的声音很稳，“石头可以作证，我也可以作证，当时杂役院的人都看见了。”
嬷嬷的脸色变了变：“你胡说！”
“我没胡说。”绿水走到柱子的床前，指着床板下的缝隙，“这扳指是被人塞进去的吧？你看这缝隙里的木屑，还是新的呢。”
她蹲下身，在床底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小块撕碎的绸缎：“这是城西‘锦绣阁’的料子，府里只有红芍姑娘有一件同款的披风。”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红芍的院子。
嬷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手里的藤鞭僵在半空。她知道红芍和柱子有仇——上个月柱子不小心把草料撒在了红芍的新裙子上，红芍让他跪了半宿。
“还不快把人放下来！”嬷嬷突然喊道，声音里带着点慌乱，“肯定是搞错了！”
柱子被放下来时，己经快晕过去了。绿水让石头把他背回杂役院，又找了点草药给他敷上。
“绿水姐，谢谢你。”柱子趴在床上，声音哑得像破锣。
“谢啥。”绿水帮他换药，“都是受苦人，不互相帮衬着，咋活下去？”
柱子没说话，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草席上，湿了一大片。
从那天起，柱子成了绿水在马厩的“耳朵”。大君什么时候去看马，哪个随从偷偷牵走了好马，甚至是哪个管事在马料里掺了沙子，他都会悄悄告诉绿水。
消息像水流一样，慢慢汇聚到绿水这里。
——她知道了齐安大君最近迷上了围棋，常和南原君在书房对弈；
——她知道了李氏夫人偷偷给娘家送了不少金银，被大君发现后吵了一架；
——她知道了红芍的腿其实是自己摔的，为的就是博取同情，好让大君惩治其他艺妓；
——她甚至知道了哪个厨子和哪个婢女好上了，哪个小厮偷偷在赌钱。
这些消息，单独看都不起眼，可凑在一起，就成了一张清晰的网，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妖女绿水：朝鲜血色宫闱 能看清府里每个人的软肋和把柄。
石头看着绿水每天在本子上记这些东西，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这天夜里，小石头睡熟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绿水，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攒点钱，等小石头再大点，咱们就逃出这府，去乡下种地，不挺好吗？”
绿水放下炭笔，看着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和消息，突然笑了：“逃？往哪逃？这天下，哪块地不是主子的？咱们逃到乡下，就不是贱籍了？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石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知道绿水说的是实话，可他还是怕——怕绿水搅进这些争斗里，最后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绿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粗糙、温暖，带着柴草和马粪的味道，却是这世上最让她安心的味道。
“石头，”绿水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小石头要长大。他不能像你一样，一辈子只能劈柴喂马；不能像我一样，被人随便打骂、随便赏赐；更不能像那些艺妓、那些婢女一样，活得像蝼蚁，死了都没人知道。”
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背上有道新伤，是昨天劈柴时被斧头划的。
“我们得给他铺条路。”绿水的声音有点哽咽，“哪怕这条路，是用血铺的。”
石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迷茫，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他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了。
这个他娶回家的女人，早己不是那个在柴房里瑟瑟发抖的婢女了。她心里的那团火，不仅烧着她自己，也烧着他，烧着他们的孩子。
“那……我能帮你做点啥？”石头的声音有点哑。
绿水笑了，像朵在寒风里突然绽放的花：“你帮我看好小石头，看好这个家。只要家里还有火，我就啥都不怕。”
石头重重地点头，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绿水的“联盟”越来越大。
负责洒扫的老冯头会偷偷告诉她，哪个院子的墙角有密道；
厨房的胖婶会塞给她刚出炉的馒头，顺便说一句“今天大君没吃晚饭，好像不高兴”；
连门房老王头，也会在她外出采买时，多提醒一句“今天南原君的人来过，脸色不好”。
这些人，都是府里最底层的蝼蚁，平日里连抬头看天的资格都没有。可当他们聚在一起，却形成了一股谁也不能忽视的力量。
这天，春桃慌慌张张地跑来找绿水：“绿水姐，不好了！红芍姑娘要把你告到大君那里去！”
“告我啥？”绿水正在给小石头做小鞋子，针尖在布上穿梭。
“她说……她说你勾结马厩小厮，偷了府里的东西，还到处散播谣言，想搅乱府里的规矩！”春桃的声音发颤，“她还说，上次玉娇的事，就是你干的！”
绿水手里的针顿了顿，随即笑了：“她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可大君好像信了！”春桃急得首跺脚，“我听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大君己经让人去查了！”
绿水放下针线，抱起小石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查就查呗，我又没做亏心事。”
她心里却清楚，红芍这是狗急跳墙了。芸香被送进了庙，玉娇被关在柴房，剩下的艺妓里没人能和她争，她现在唯一的对手，就是那个看似不起眼，却总能坏她好事的自己。
“绿水姐，咱们快跑吧！”春桃拉着她的胳膊，“去乡下，去平壤，去哪都行！”
“跑？”绿水看着窗外，齐安大君府的灯笼又亮了，像只贪婪的眼睛，“现在跑，才真成了畏罪潜逃。”
她把小石头交给石头，拿起那件还没做好的小鞋子：“春桃，帮我个忙。”
“你说！”
“去告诉柱子，让他把马厩里那匹‘踏雪’的马鞍擦擦干净，尤其是鞍垫底下。”绿水的眼睛亮得惊人，“再告诉老冯头，把西跨院墙角的那丛杂草除了，别让人看出那里有个洞。”
春桃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转身就跑。
石头看着绿水，眼神里满是担忧：“你要干啥？”
绿水拿起针线，继续缝小鞋子，针尖在布上扎出一个个细密的小孔。
“红芍想咬我，”她的声音很平静，“那我就让她看看，蝼蚁也能啃掉大象的骨头。”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窗，照在绿水专注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着，仿佛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这张网里，有扳指，有咒符，有密道，有杂草，还有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遍布府里各个角落的“眼睛”和“耳朵”。
红芍，你想玩，我就陪你玩到底。
只是你要记住，玩火的人，总有一天会引火烧身。
而我张绿水，早就不是那个怕火的人了。
我是玩火的人。
夜色渐浓，齐安大君府的灯火越来越亮。红芍的院子里传来丝竹声，她大概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庆祝。
绿水把缝好的小鞋子套在小石头的脚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适。小家伙咯咯地笑，用小手拍着鞋子，拍得啪啪响。
“儿子，”绿水轻声说，“你看，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石头站在旁边，看着妻子和孩子，心里突然踏实了。他不知道绿水接下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
但他知道，只要跟着她，就一定能走出去。
走到那个能让小石头堂堂正正站着看天的地方。
哪怕，真的要用血来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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