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安大君的命令像块淬了冰的石头,“咚”地砸进艺妓院的脂粉堆里,溅起一片又惊又恨的浪。
“绿水?哪个绿水?”雪姬正对着铜镜描眉,一听这话,手里的眉笔“啪”地掉在妆台上,青黛洒了满桌,“是不是那个在厨房切果盘的贱婢?”
传话的小厮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回雪姬姑娘,正是。大君说……让她归入艺妓行列,跟着学歌舞。”
“学歌舞?”雪姬猛地转过身,孔雀蓝的舞裙扫过香案,供着的玉如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她也配?!一个连像样衣服都穿不起的贱种,学《霓裳羽衣》?怕不是要把凤凰跳成山鸡!”
廊下的绿水听得一清二楚。手里攥着的灰布舞衣被指甲掐出几道褶子,那是管事嬷嬷刚塞给她的,料子粗得剌皮肤,连雪姬她们擦桌子的抹布都不如。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没人看见她眼底翻涌的东西。
“还愣着干什么?”嬷嬷的鞋跟踹在她小腿上,“进去给雪姬姑娘请安!别杵在这儿碍眼!”
绿水踉跄着迈进屋。屋里香得发腻,熏香混着脂粉气,几乎要把人呛晕。十几个艺妓环坐在锦绣垫子上,有的拨琵琶,有的理水袖,个个穿得花团锦簇,看见她进来,都停下手里的活,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浑身发紧。
“奴婢绿水,见过各位姐姐。”她“咚”地跪下,膝盖撞在冰凉的青砖上,疼得她闷哼一声——三个月前被雪姬泼的热茶烫出的疤还在手上留着,现在又添了新伤。
雪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涂着蔻丹的指甲点了点地面:“既是来学歌舞的,就得守规矩。先给姐姐们倒茶吧,茶要温的,烫了凉了,或是洒了一滴,就自己掌嘴二十下。”
绿水知道这是刁难。艺妓院里的茶盏都是薄胎瓷,触手滚烫,稍不留意就会摔碎。可她没抬头,只是低低应了声“是”,爬起来去拎茶壶。
壶里的水刚沸过,热气从壶嘴冒出来,烫得她手指发红。她屏息凝神,先给离得最远的一个艺妓倒茶——那艺妓故意把手缩了缩,茶盏歪在桌边,绿水的手一抖,半盏茶泼在了锦垫上。
“哎呀!”那艺妓尖叫起来,“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江南来的云锦!”
雪姬拍着手笑:“看来是没学过规矩,掌嘴吧。”
绿水放下茶壶,反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啪!啪!”声音脆得像打在木板上,没几下,脸颊就红透了。她不敢停,也不敢躲,眼睛盯着地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疼,就记牢了。
二十下打完,她的脸肿得像个馒头,嘴角渗出血丝。雪姬看着解气了,挥挥手:“行了,去把院子里的青石板擦一遍,擦到能照见人影为止。”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绿水跪在艺妓院的院子里,用破布蘸着冷水擦地。石板被晒得滚烫,隔着一层薄布,膝盖很快就磨出了血,混着汗水往下淌,在地上拖出一道暗红的印子。
雪姬她们搬了椅子坐在廊下,一边吃冰镇梅子,一边看她笑话。
“你看她那姿势,像不像条狗?”
“听说她以前在厨房切果盘,手上的老茧比嬷嬷的还厚,能跳出什么好舞?”
“大君也就是图个新鲜,过几天就忘了她是谁了。”
绿水不说话,只是埋头擦地。布磨破了,她就用手擦,掌心被石子划出道道血口子,渗出来的血把石板染得更红。她知道,这些话像针,可疼多了,就不觉得疼了。
天黑透了,她才拖着一身伤回到柴房。同屋的老婢女见她这副模样,叹着气递过一块药膏:“擦擦吧,明天还要学舞呢。”
绿水接过药膏,却没往脸上涂。她从墙角摸出一样东西——是白天擦地时特意捡的碎瓦片,边缘锋利得像刀片。
“你这是要干啥?”老婢女吓了一跳。
绿水脱掉草鞋,光着脚踩在碎瓦片上。“嘶——”尖锐的疼从脚底窜上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但她没挪开,反而踮起脚尖,模仿着白天看到的《鹤舞》起势动作。
“你疯了!”老婢女想去拉她。
“不疼,记不住。”绿水咬着牙,声音发颤,“她们笑我跳得像山鸡,我就得跳出个凤凰样来。”
她就那么光着脚,在铺满碎瓦片的地上练旋转。每转一圈,脚下就多几道血痕,血顺着脚趾缝往下滴,在泥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圈。柴房里没有镜子,她就对着水缸里的倒影看姿势;没有琴瑟伴奏,她就听着窗外的风声打节拍。
夜里练舞,白天还要受气。雪姬她们变着法子折腾她:给她穿不合脚的舞鞋,让她在结冰的院子里练劈叉,故意把她的舞谱藏起来,让她被教舞的老师责骂。
绿水都忍了。骂她笨,她就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笑她嗓子粗,她就找来烧红的火箸——不是烫别人,是烫自己。
她等火箸凉到半温,轻轻往喉咙上一碰。“咳咳!”灼热感顺着气管往下窜,疼得她首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可第二天再唱,声音里那点乡野间的土气淡了,多了点沙哑的韧劲,像磨过的砂纸,糙却有力。
“疼得越狠,脑子越清。”她对着水缸里的影子笑,影子里的人,眼下挂着青黑,嘴角却扬着,“张绿水,你不能输。”
教舞的老师是个退休的老艺妓,眼毒得很。起初她也瞧不上绿水,觉得这丫头底子太差,浑身透着股泥土味。可日子久了,她发现这丫头身上有股邪劲——别人练三遍就累了,她能练三十遍;别人被骂两句就哭,她被打了还能笑着问“哪里错了”。
一天夜里,老艺妓路过柴房,听见里面有动静。她扒着门缝一看,绿水正对着月光练《鹤舞》的收势,脚下的血己经结了痂,可每个动作都稳得像钉在地上。
“丫头,”老艺妓推开门,“这《鹤舞》讲究的是仙气,你这跳的是啥?一股子狠劲。”
绿水愣住了,赶紧跪下:“请老师指点。”
老艺妓叹了口气:“仙气不是装出来的,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你心里太急,跳出来就像憋着股气,松不了。”她走到绿水面前,指着院子里的槐树,“你看那树,风再大,它的枝丫也能顺着风摆,可根从来没动过。”
绿水盯着那棵槐树看了半晌,突然明白了。
第二天,她练舞时,不再死盯着动作对不对,而是想象自己站在田埂上,风吹过稻浪,她的胳膊就是稻穗,她的旋转就是被风吹动的方向。狠劲还在,只是藏在了柔和的动作里,像包裹着石头的棉花。
老艺妓看了,点了点头:“有点意思了。”
三个月后,齐安大君的生辰宴成了绿水的战场。
宴开在主院的露台上,红灯笼挂满了树梢,照得满院通红。艺妓们穿着最华丽的舞衣,金钏银钗在灯影里晃得人睁不开眼。雪姬作为头牌,穿了件金丝绣的凤舞衣,头上插着七支金簪,远远看去,像座会移动的金山。
绿水站在角落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舞衣,鬓边只插了支刚摘的小黄花——是清晨在花园里掐的,还带着露水。
“哟,这就是大君特意要的‘野花儿’?”一个艺妓捂着嘴笑,“穿成这样就敢上台?不怕污了大君的眼?”
绿水没理她,只是闭着眼,在心里过了一遍《鹤舞》的动作。脚下的旧伤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三个月吃过的苦。
“下一个,绿水。”管事嬷嬷的声音响起。
她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走上台。
满座宾客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鄙夷,有幸灾乐祸。雪姬坐在齐安大君身边,端着酒杯,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
鼓点起了。
绿水旋身起舞。
没有雪姬那样柔媚的腰肢,没有刻意挤出来的笑容,她的动作带着股野劲——旋转时像被风吹动的芦苇,看似要倒,却总能稳稳站住;跳跃时像掠过水面的鹤,轻盈里藏着股能劈开水面的力量。
她的嗓子还是有点哑,唱起伴舞的歌谣时,不像黄莺,倒像荒原上的雁鸣,粗粝,却透着股苍茫的韧劲儿。
齐安大君眯着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拍。他见惯了雪姬那种裹着蜜糖的娇媚,突然觉得绿水这股子野气,像喝惯了甜酒的人,突然尝到口带着冰碴的酸梅汤,提神。
舞到高潮处,绿水需要一个急转,然后稳稳停在台前。她算准了距离,旋转时故意脚下一崴——
“哎呀!”
她“踉跄”着往齐安大君的方向倒去,恰好摔进他怀里。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她偷偷抹了点雪姬剩下的)混着野草气,扑在大君脸上。
更巧的是,她鬓边那支小黄花簪子,“啪”地掉在了大君手背上。
冰凉的露水沾了他一手,黄澄澄的小花在他布满玉扳指的手指间,显得格外扎眼。
满座哗然。
雪姬手里的酒杯“哐当”掉在地上,酒洒了她一裙子,她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那支野花簪子,像要喷出火来。
绿水赶紧从大君怀里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奴婢该死!奴婢笨手笨脚,惊扰了大君!”
齐安大君却没发火。他捻起手背上的野花簪子,对着灯看了看,花瓣上的露水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想起刚才绿水倒在他怀里时,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狡黠——不是惊慌,是算计。
这丫头,装得挺像。
他突然笑了,举起那支野花簪子,对着满座宾客晃了晃:“你们说,这野花儿,是不是比温室里的香?”
宾客们愣了一下,随即附和着笑起来:“大君说得是!野花儿有野趣!”“雪姬姑娘虽美,可这绿水姑娘,倒有股子不一样的味道!”
雪姬的脸白得像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了出来都没察觉。她头上的金簪子插得再密,也抵不过人家一支带着露水的野花。
绿水跪在地上,低着头,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笑。
后背的旧伤(被雪姬的人推搡撞在柱子上的)还在疼,脚底的新疤(练舞时被瓦片划的)也在隐隐作痛。可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些养在深闺的艺妓,学的是规矩,是讨好,是如何把自己修剪成主子喜欢的模样。她们像精致的瓷瓶,好看,却脆,碰不得。
可她张绿水,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她知道怎么弯腰,也知道怎么在弯腰时,悄悄给对方下绊子。
齐安大君把那支野花簪子插回她鬓边,指尖故意在她耳垂上碰了一下:“起来吧,以后就跟着雪姬学,好好学。”
“是,谢大君。”绿水谢恩起身,规规矩矩地退到一边,仿佛刚才那个“不小心”摔进大君怀里的人不是她。
宴散后,月上中天。绿水提着裙摆走回柴房,刚拐过回廊,就被人拽进了假山后。
是雪姬。
她身后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婢女,手里拿着藤鞭。
“贱婢!”雪姬的声音像淬了毒,“敢抢我的风头,我今天非撕烂你的脸不可!”
藤鞭带着风劈下来,绿水却没躲。她只是看着雪姬,突然笑了:“姑娘打吧,打坏了我,大君问起来,姑娘怎么说?”
雪姬的鞭梢停在半空。
“大君今天夸了我,”绿水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雪姬的耳朵,“他说我比你香。”
“你找死!”雪姬气得发抖,扬手就要打下去。
“雪姬姑娘!”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是齐安大君的贴身小厮,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大君让绿水姑娘过去一趟,说有话问她。”
雪姬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大君居然要单独见这贱婢?
绿水对着雪姬福了福身,转身跟着小厮走了,走得稳稳当当,连鬓边的野花都没晃一下。
雪姬看着她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响,突然一鞭抽在假山上,石屑溅了一地。
绿水跟着小厮走到齐安大君的书房外,小厮进去通报,她站在廊下等。月光照在她身上,灰舞衣泛着淡淡的白,鬓边的小黄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她摸了摸那朵花,指尖沾了点露水,冰凉。
这艺妓的皮囊,她算是穿上了。
可藏在皮囊下的骨头,是她自己的。硬,冷,带着刺。
书房的门开了,小厮出来说:“大君让你进去。”
绿水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齐安大君坐在书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见她进来,抬了抬下巴:“会写字吗?”
“回大君,会几个字。”
“写来看看。”
绿水走到案前,拿起毛笔。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笔是狼毫的,比她平时用的炭笔不知好多少倍。她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三个字:
野花儿。
字写得不算好看,甚至有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子韧劲,像她唱的《插秧谣》。
齐安大君看着那三个字,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野花儿!”
他指着字:“以后,你就叫野花儿吧。”
“是,谢大君赐名。”绿水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光。
野花儿?
行啊。
她就做最野的那一朵,长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把根扎进最深的泥里,偷偷吸取养分,等哪天时机到了,就开出最艳的花,把那些温室里的娇贵玩意儿,全都比下去。
离开书房时,月己西斜。绿水走在回柴房的路上,廊下的灯笼照着她的影子,忽长忽短。她摸了摸鬓边的野花,花瓣己经有点蔫了。
但她知道,明天清晨,她还能在花园里摘到新的。
就像她的日子,摔了,疼了,流了血,第二天爬起来,还是能笑着往前闯。
艺妓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颗野草的心。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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