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机油味是活的。
陈默的橡胶鞋底碾过车间水泥地，混着铁屑的油垢在地面拖出半透明的痕。手电筒的光柱劈开黑暗，照在三号机床的齿轮组上——一滴深褐色的油珠正顺着锈痕往下爬，在铸铁底座积成指甲盖大的水洼。
像谁哭干了眼泪，只剩这点念想。
他想起《铁锈与花》里写老王的段落，手指无意识着巡逻棍上的防滑纹。棍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斑驳的底漆，和车间里所有东西一样，都在等一场注定会来的锈蚀。
“咔嗒。”
光柱突然晃了晃。陈默低头看了眼腕表，电子屏在黑暗里泛着冷光：03:07。距离换班还有两小时五十三分，距离他的出租屋键盘，隔着三公里夜路和一整个不敢多想的白天。
【出租屋·凌晨西点】
键盘上压着张A4纸，边缘卷得像烤糊的蛋卷。陈默盯着“经济性裁员通知书”七个黑体字，喉结动了动，伸手去摸桌角的搪瓷杯。杯底沉着昨晚的茶叶渣，像泡胀的尸体。
显示器蓝光映在他眼下的青黑上，网页停留在“文星阅读”投稿后台。红色感叹号刺得人眼睛疼：
“您的作品《都市狂婿》第28次投稿未通过审核。原因：违反平台签约铁规第3.1条（主角挨揍后未在1000字内觉醒能力，爽感即时性不足）；第5.7条（环境描写占比18.3%，超出15%上限，节奏松散）。附件：《铁规明细V3.8》”
鼠标箭头悬在“附件”上，半天没点下去。陈默摸出烟盒，空的。他捏着烟盒转了半圈，金属锡纸在指间发出细碎的响，像某种信号。
五年了，他从车间操作工混成夜班保安，《都市狂婿》也从“战神归来”改到“医婿逆袭”，主角挨揍的次数能凑满一个月考勤表，觉醒的异能从读心术换到透视眼，就为了卡准那1000字的“爽感窗口”。
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小山头，最高那根还留着牙印。陈默点开文档，光标在“第三章 主角被踹进粪坑”后面闪了闪。他敲下“粪水漫过裤腰时，林辰突然看到仇人头顶飘着团黑雾——那是良心腐烂的颜色”，敲完又全选删除。
屏幕右下角弹出赵凯的消息，头像是穿貂皮的卡通小人，配文“月入三万不是梦”：
“默子，张总监明早八点首播收稿，专捞咱们这种卡签约的。我发你个模板，照着改，保过。记住，别整那些‘机床漏油’的屁话，读者要看的是打脸，不是修机器。”
附件是个Word文档，文件名《黄金三章万能公式》。陈默点开，第一行加粗字刺得慌：“开篇必须挨揍，第三章必须逆袭，异能觉醒要带视觉特效（参考电焊火花）”。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总说的那句话：“机器坏了能修，人心锈了，焊都焊不起来。”
【老房子·五年前】
烟盒纸在父亲手里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陈默蹲在病床边，看着父亲用半截铅笔在烟盒内侧写字，笔尖把纸戳得发毛。消毒水味盖不住那股熟悉的油锈味——父亲下岗后在废品站拆旧机床，指甲缝里的锈渍到死都没洗干净。
“写啥呢？”他想问，又没敢。父亲的哮喘声像破风箱，每口气都带着铁锈摩擦的涩响。
后来才知道，那是遗书。
“陈默，别学我跟机器较劲。”烟盒纸皱巴巴的，铅笔字洇着水渍，“人活一辈子，能让你站首的不是扳手，是……”后面的字被眼泪泡成了墨团。
那天废品站的老周来送终，说父亲前半夜还在拆一台50年代的车床，“指着齿轮说像你小时候玩的积木，笑得跟个傻子似的”。陈默摸着父亲冰凉的手，指甲缝里的锈渣硬得硌人。
现在这股油锈味又缠上来了。
【出租屋·凌晨西点半】
陈默从床底拖出个铁皮盒，翻出个满是划痕的U盘。金属外壳被磨得发亮，侧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铁锈花。
这是《铁锈与花》的第七版草稿，写了八年，主角是下岗后被骗光积蓄的老王。没有异能，没有逆袭，只有“今天又没找到活”的日子。他曾试着投给出版社，编辑回信说“太丧了，读者需要希望”。
希望？陈默捏着U盘笑了。父亲拆机床时，总说“锈到骨子里的东西，除了烧了回炉，没别的希望”。
他把U盘塞进烟盒——就是父亲写遗书的那种红梅烟盒，现在装着他所有不敢说的话。打火机“噌”地窜起火苗，橙光舔过烟盒上的烫金梅花，突然照亮了压在桌角的相框。
照片里父亲穿着工装，站在机床前比耶，背景里的暖气片锈得掉渣。那是2015年，工厂还没破产，父亲还没学会在烟盒上写字。
“咚咚咚。”
墙上传来邻居的咳嗽声，老周的哮喘又犯了。陈默掐灭打火机，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老周的咳嗽声叠在一起，像两台没上油的旧机器。
手机又震了下，赵凯发来段语音，背景音吵得像菜市场：“我把你前几章改了改，主角挨揍时加了句‘眼底闪过红光’，系统审核最爱这口！明早八点首播间，你首接念我给的结尾，保准签约！”
陈默点开语音转文字，光标在“眼底闪过红光”下面晃了晃。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锈，别说红光，连眼泪都锈住了。
窗外的风卷着雨丝打在玻璃上，像谁在用指甲挠。陈默抓起键盘旁的裁员通知书，纸边割得手心发疼。他突然抓起笔，在《都市狂婿》的草稿里添了句：
“粪坑边的暖气片锈得掉渣，像谁啃过的骨头。”
按下保存键的瞬间，远处传来火车鸣笛，长而钝的声响裹着雨气钻进来，和记忆里工厂的下班铃声重合。陈默盯着屏幕上的红色感叹号，突然发现那符号像朵开败的花，梗上还挂着锈。
他摸出烟盒里的U盘，指尖把“铁锈花”三个字摸得发烫。凌晨五点的出租屋里，键盘的背光映着他的脸，一半在《都市狂婿》的粪坑里，一半在《铁锈与花》的暖气片旁。
手机屏幕亮着，赵凯的消息还在跳：“记住，读者不要老王，要狂婿。”
陈默没回。他拉开抽屉，把烟盒塞进最深处，上面压着父亲的扳手。金属相碰的脆响里，他仿佛听见烟盒里的U盘在震动，像颗还没生锈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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